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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他預備這回到鄉下去趁工夫得好好地計劃一回,怎麼樣?未來的出路?被堅石突然的出走反而引起了自己的不安。

  「你留心,艾火一烘居然聽不到嗡嗡作聲討人嫌的蚊蟲了!」

  飛軒這句話說的很得意。

  「誰是討嫌的蚊蟲?」安大哥在暗中擲過來一句報復似的問話。

  「我算做一個吧!老安。」

  「討嫌,還得夠資格啦!你不信再過十年,人家會把討嫌的資格也忘了你,到那時你會記起我的話。」

  「有理,有理,但是君子要有『計其誼不謀其功』的想法。」

  「你想是那樣的君子?」

  「哈哈!誰敢說!永遠是那樣的人,我便拜他為師。安大哥,飛軒,你們說著好玩,可也瞭解一個時代青年的苦痛!……」巽甫這句話算給兩位老同學解了紛爭,然而他們都沒有回答。

  直到這兩位老同學到悶熱的屋子去安歇之後,巽甫還是一個人在院子中乘涼。他躺在席子上,用大扇子撲著蚊蟲,冥想著青年界的複雜情形。暗裡聽見拴在另一個角落裡的幾匹馱重的騾,馬,用鐵蹄抓地的聲響。偶然從茅廁的牆根下閃過一兩個螢火,如空中的流星迅速地閃光,一會又沒入黑暗。

  他想:「這場轟轟烈烈的學生運動怕不同一閃兩閃的螢火一樣?」能夠放射著永不磨滅的光輝嗎?這真的是中國的文藝復興嗎?他本來是很有信心的,抱著樂觀的,但自從學會分裂之後,也覺得心理上有一種難於對人解說的動搖。再一想,那麼樣要包羅萬有,盲目著說是向新路上走的學會,幹麼用?變則通,也許這個分裂可以顯出各個分子的自由活動。

  「大約似太空中的星雲迸裂吧?一定有的是成了運行自如光輝燦爛的行星;有的成了時隱時現拖尾巴的掃帚星;有的是一閃即滅的流星;有的簡直是隕石吧?未來,未來,這難於猜測的未來!青年人與多難的中國合演出種種樣的戲劇。……未來,不是容易度得過呀!……所以堅石先走了這一途?如果每個青年都像他一樣,不行,未來的中國應該拿在眼前的一般青年手裡。革新,創造,每個青年都應當把擔子擔起來!

  「無論如何,……寧叫時代辜負了自己,不叫自己辜負了時代!……」

  末後他想出了這兩句自己的斷語,卻高興得從草席子上跳起來,想著馬上寫一封信寄去,好叫他們那般人明白自己不是弱蟲。然而一時沒有筆墨,屋子中太熱,又不便去燃燈,便在席子上來回走,充滿了一腔的歡喜,去安排自己在暑假後的生活方法。他正如一個迷信宗教的老人,忽然在不經意中看見了靈光一樣。那是生命的象徵,活力的泉源,從此後覺得自己的身,心,意念與一切都有了倚靠,找到了根本,不至吊在空中,虛蕩蕩地不知怎樣才好。

  雖然是頗熱的仲夏之夜,巽甫反而感到心裡的清爽,由自己的心理推想到苦悶了幾個月的堅石,「大約在出走前他也一定經過自己判定的一種境界。情願他從此也有了倚靠,也找到了根本,只是不要吊在半空中無著落!」然而轉一個念頭,自己為堅石圓解的思想要不的!思想如果可以兩端都執著起來,這怕是人生失敗的由來吧。

  他覺得額上微微有汗,望望那堆銀似的星河已經斜過來了,滿天的星星似乎都大睜了眼睛對自己看。

  暗中他淡淡地笑著。

  § 九

  場圍中堆滿了麥秸垛,播余的麥粒,引來不少的家雀在光滑的土地上爭著啄食。這一年的春太深了,直到快放暑假的時候才割完麥子。都市中歇夏的時季,鄉間卻辛苦忙勞的正起勁。真的,如同過年一樣,鄉間人都抱著一片歡喜心與希望心,拚命地要爭忙過這幾十天獲麥,播場,拔去麥根,耕地,種秋糧。田地裡只種一季糧食的便光了背在小苗子的綠林中鋤去惡草,掘動土塊。

  照例,巽甫也起得很早,用冷水擦臉後便跑到門外的麥場上閒逛。麥子是已經放在倉囤中了,場圍中卻還有活,他家的雇工、把頭,正領了兩個短工在做零活,捆麥根,預備秋天出賣。

  場圍很大,是幾家分用的,不過是巽甫家的地基。原來收拾出這麼一片平平的圓圓的土場也得費相當的人工、時間。先將土塊打平,用石碌碡碾壓,壓一遍灑一次水,水幹了再來壓一遍。這不是三天五天打得成的。在鄉下,農夫們雖不知道種地還用機器這回事,一切都靠身體的力氣,有耐心,不怕苦,不躲避麻煩。打場圍便是一個例子。如果用新式機器,不用提那會用不到這原始的播麥方法,即要打平一塊土地也是十分容易的事。

  這片將近一畝大的場圍在這不到一百戶人家的小村子中是有長久的歷史了。雖然年年得碾壓幾回,因為有了強固平正的底子,用不到十分費力。說是為農事用的場圍,也是村中的公共聚會娛樂的地點。

  因為這幾天還是下泊去忙的人多,清早上場圍中除掉巽甫與三個雇工之外還沒有別人。

  巽甫自從回到鄉下以來,他也想著盡盡力量給家中幫一點農忙。可是無從下手。種一畝豆子要幾個工夫,下一升種糧加多少肥料,自然他不能計算,就是耙、叉、犁、鋤,怎麼用,怎麼拿,也毫無所知,盡他自己的能力只能坐著看。在地邊上,在場圍中,坐下如同一個「稻草人」,那便是他的職務。雖然勞動的趣味不能分享,汗珠卻照樣一顆顆地往下滴,可是有點發急,並不是由勞力而滴出的汗滴。男人、女人、小孩子,都起勁地分忙,老呆坐在一邊如同塑像,不好意思,有時跑去用笨力氣,一鬥糧粒馱不到肩膀上去,叉半小時的麥根便喘不過氣來,兩隻手有幾百斤重,只好蹲在麥根前面抖顫,惹得小孩們都嘻嘻地笑。

  落漠的心情包圍住他的全身,有時很後悔不趁這個暑假去讀書、旅行,或者作什麼活動,卻跑到鄉下來與一般人沒法合手,看看家中人,自有了白髮的伯父與才八歲的侄子都為了土地那麼忙,自己又忍心不下。有時那兩個雇工替他解說道:

  「大少爺,念書人,應該不懂莊田的事呀,你忙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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