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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老貢生搖搖頭:「好啊,看你這個『旋床』的口旋到哪一天?」

  這個名詞卻引起了久不說話的巽甫的疑問。

  「『旋床』是什麼意思?安大哥。」

  老貢生被這一問,記起舊事,頓時將臉上緊張的情緒變為鬆散了。兩個有深深皺紋的嘴角往下垂去,接著閃出青年時愉快的微笑。

  「來了,來了,『天寶宮人』了!說這,無怪你不懂,噯!快呀!時光的急流真同電駛的一般。『旋床』,這是大家共同送給飛軒——他的別號,可是很公平。那時在一個班上的學生,誰也得分一個別號,俗不傷雅。如今想起來如同做夢了。你明白『旋床』是幹什麼用的,意思是他的口太壞了,誰也得被『旋』……還有一個意思,他太不在乎,到處『旋』人,還不止是口說。……想想看,是不是,飛軒?你那時是十九,我已經進學了,大約是二十六七歲。巽甫,我也是老學生了。……」

  這位久經世變的老學生說起當年在那個讀《五經》,作劄記,穿緞靴,上體操班的學校的生活來,卻真純地感到青年的歡喜,談到那些事,他仿佛把年紀退回去二十年。

  說到老學生的學生生活,引起了他的許多記憶。

  「一個時代是一個時代。巽甫,我不是十分拘執的人,我還懂這一點,天生是『後浪推前浪』。像我也是時代後頭的人了,再沒有別的本事與好見解,可是我有我的信念。舊的,老實說,也有不少的毛病,而倒果為因,把一切的壞事都望舊的一個字上推,難道就是公平?我想你回鄉去同你家二伯談談,大約與我所說的一個樣。天生的人,青年,中年,老年,大家還不是順著年紀向上挨!有幾個老年還有少年心,不是?現在你不會信我的話,等著瞧,再過二十年吧!噯!

  「我不贊成過分的迂執,可是我十分厭惡那些居心好奇自以為是新名士派!」

  這句話顯然是對於飛軒挑戰的譏諷。

  「好!」飛軒從衣袋裡掏出一個蜜棗放在嘴裡咀嚼著,毫不在乎地回復這位老同學的話。

  「愚老,你又何必幹生悶氣!你說這個時代不屬￿咱們的,這個『咱』字未免說得太寬泛一點。」

  「天地之大,無所不包!……」

  那時巽甫在一旁哈哈地笑了,老貢生自己也忍不住把嘴唇抿起來。於是他們這一場爭論暫告結束,題目便另換了一個。

  這時火車已經在一個中等站上停住,站房的牆上映出兩個黑字是「夏鎮」,老貢生看見東廂外有不少賣瓜片的小販,他便指點著道:

  「有一年,——說來是道地的老話了,有一年我往北京去,那時津浦路剛剛開工,從咱那邊去,一千多裡,仍然是坐騾車跑旱道。與你家二伯搭伴同行,一直過了德州,趕入直隸地界是秋初,忽然來了一場暴雨,在官道上淋得像水雞一樣,兩輛車子奔不上宿站。黑天以後,迷迷忽忽地找到一個幾十家人家的小村子,借了兩間空著的倉房過了一夜。——那夜雨住了,房主人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念書人,叫長工送了六七個三白瓜給我們解渴。……我常記得清楚:吃瓜,吃那樣色香味俱好的瓜,在小村中不足奇;卻想不到那個穿粗夏布赤腳的房主人居然同我談了許多事,最奇怪的是他居然曾經看過《時務報》!」

  「罷呀,你盡是見駱駝說馬腫背那一套,難道小鄉村便沒有看新書的人嗎?」

  安大哥對飛軒的羼語不答覆,卻繼續說他的意見:

  「我不是認為那算出奇的事,因為瓜,使我記起了這個真實的經驗。從那時起我便明白了由文字上傳播文化的勢力。所以現在許多青年人辦雜誌,發議論,我覺得並不是壞事,說『洪水猛獸』那太過分了,總之,『不激不流,不止不行』,這一股邪勁發洩得大了,卻不容易善後呢!——別忙,我所說的邪勁就是猛勁,你別錯會了意思。」

  「中道也,中道也!世界上都像你便大可以提倡中道哲學了。」

  飛軒與安大哥一路上老是這麼互相譏諷著。

  然而坐在周圍的那些男女聽著他們說這些難懂的話,都不免向他們多看兩眼。

  § 八

  這一晚上他們同住在一個小縣城外的旅店裡。

  本來住的家鄉,巽甫與安大哥,報館記者,相隔只有四五裡地。便預先雇妥一輛農家的車子,想趁早涼啟行,好早早走完這六十裡地的旱道。

  雖是縣城,又是火車站所在的地方,然而那古老式的店房仍然保持著五十年前的風味。不過把豆油燈換成有玻璃罩的煤油坐燈,瓦面盆換成了琺瑯的。除掉這兩項之外,土炕,草席,白木小桌,土地,臭蟲,真正如轟雷似的蚊子,件件都全。

  他們下車的時候很早,車站外有一群新兵正在空地上學徒手操。三五個赤背的小孩熱心地練習打瓦的遊戲。夕陽在古舊的城牆上反射出落漠的淡光,一點風絲颺不起來,只有柳林中的知了爭著嘶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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