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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照例地三等火車上的人數分外擁擠,男的、女的,都帶著一片的歡喜心往家中走。許多學生界的活動都停止了,怎樣熱心的青年也不免為回家的心思打動。本來他們都是由鄉下來的,那家族的念頭就如一張不清晰的魚網把他們捕捉住,儘管是高唱著吃人禮教與打破家族觀念的新口號,而事實上他們一天不把鄉下寄來的錢在這個大城裡花費,就一天的日子也沒法過活下去。

  巽甫也是把忙碌的身子在這天的火車中載回鄉下去的一個,同行的還有兩個人,卻不是學生。因為自從那個學會有了最後的分裂之後,老佟、金剛,還有別的思想激進的青年,他們都趁著這個長期的暑假另作活動去了,身木決定住在省城中不回家,義修同人往泰山旅行去,所以在這一群常常聚會的朋友中獨有他自己跑回鄉下。

  恰好一個在遠處給人家教館的貢生先生,與在省城中作報館記者的堅石與身木的族間人同行,巽甫並不感到寂寞。

  三等車中有種種的人間像,這裡不比頭二等的清靜與單調。一群肮髒的鄉下孩子,三五個由關外回家的「老客」,纏腳的婦女,負販的小商人,……香煙尾巴、西瓜皮、唾沫、蒼蠅,都是不能少的點綴。汗臭的味道人人有,也是人人聞得到,時候久了,反而覺不出有什麼異樣。

  一站一站的停住,汽笛叫喊,車外叫賣者的奔跑,車道兩旁飛退的樹影,與田野中如綠海似的高粱與穀子,巽甫聽慣了,看慣了,倒沒有什麼印感。一個很沉重的問題橫在胸中使他很遲疑,沒有解決。

  「與他們一同行動呢?還是不理?……」

  他們是指著老佟那一般人想的。自從學會分散後,有點政治思想的青年雖然是中學生已經有了派別不同的結合。巽甫在起初原想只作研究與口頭上的討論,但是從事實上證明了這是他個人的空想。如果把政治問題在文化運動的範圍中撇開不論,或者如同義修那樣的無暇及此,也就罷了,否則但憑無頭緒的尋思與口舌上的快意,幹什麼用?平常他已經被好多人指說是與老佟那般人一路,他卻明白自己,他是有果敢而慎重的性格的,他不肯隨聲附和,卻也不能立刻決斷。拋不開政治上的觀念,又缺乏老佟那般人不瞻前不顧後的硬勁。

  因此他在這個徘徊歧路的時期中,感到了另一樣的鬱悶!

  雖然看不起意志薄弱的堅石與自己陶醉的義修,然而就這麼混下去,自己比人家優勝的地方在哪裡呢?

  他的額上一顆顆汗珠往下滴,卻不止是為了天熱的緣故。

  他想:「這個暑期在鄉下混過去,回去呢?明年卒業之後呢?難道這個大時代中就湊數喊幾聲,跑跑龍套,算是對得起自己與社會嗎?」

  「唉!巽甫,你看這一片瓜地,真肥!」說這句話的是坐在巽甫對面的老貢生李安愚。

  「……是,……是,安大哥,這回在瓜地裡就地找瓜吃,多快活!」

  「還是鄉間的風味好呀!老大,你小時候應試也讀過范成大的田家詩:『才了蠶桑又插田』,味道多厚!荷鋤種豆,驅車東皋,噯!說這些話怕是你們年輕的不理會。我不管人家愛聽不愛聽,總之,現在的學生還不是那一套?……科學是有力量的,應該好好地學!你別瞧我現在!當年我也曾入過清末的師範學堂。……更不成了,我從北京來,烏煙瘴氣!青年人血氣要有,可不要錯用了。這兩年就一個字,『新』!新到哪裡去?等著!難道中國的舊東西一件也要不得?」

  他有五十歲了,胖胖的臉膛,說話急時不免有點吃吃的,然而一付忠厚和平的面像與直爽的性情,無論是老年人少年人都愛同他談論。他本來與巽甫的伯父很要好,又是清末時同過考場的鄉里,因此他對於巽甫向來是以老大哥自居的。論起世誼來,他與巽甫同輩,所以巽甫還叫他一聲安大哥。

  「再說吧,現今不是什麼都講究『新』嗎?可是新也有點界限。從庚子以後講維新,不完事!究竟要新到哪一天?從改八股為策論,從停科舉到辦學堂;從留前海發到剪髮,——到女的也不要頭髮。新?令人不懂,難道新的就沒個止境?……」老貢生本來是要讚美鄉間的趣味,卻因為對面是這位好新的學生,不自覺地把話引到「新」的爭論上了。

  「且慢!愚老,你難道沒念過『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的古經訓嗎?」

  坐在木凳那一端的報館記者,飛軒,用不乾淨的手帕一邊擦著眼鏡一邊很灑脫地這麼說。

  「不錯,日新又日新。新是該沒有止境的!不過你可要明白,天天新便是天天向好處走;一天的新便是一天的改進,就是『善,所以才無止境。』……從清末新到現在,夠格?能當得起那三個新『字』?」

  「這個……」

  「飾辭便是不真,便是強辯,」老大哥的語鋒往對方掠入。

  「不,愚老,你誤會了。你的話不明白。什麼善呀,什麼新,還有不同的解釋?這有點不倫不類,籠統得很!」

  安愚把手中的短旱煙管拿住向左脅下一夾,慨然道:

  「我說你還是回到報館去吃你的剪刀漿糊飯去吧。你覺得比我小八歲,我看不必,你不要打出你那在北京入老學堂的架子來,那早已是另一個時代了。你那份『新』:戴藍眼鏡,穿白竹布大褂,留小頭髮。……你那一份同我一樣不合時。像巽甫,……你明白?這時候是人家的世界了!不夠格,你與我難道不一樣?」

  安愚老年的憤慨勁真還同他在師範學堂時為首領導一般學生去質問監督的時候差不多。他這點火氣不退,許多人稱他做「老少年」,一點不冤枉他。

  可是與他當年同在中學堂讀過一年中學教科書,與盤起大辮子上德國操的飛軒,用手捋著留了三年的下胡,搖搖頭。

  「不一樣?愚老,不一樣啊,你還是作一個『鼓腹擊壤』的太平民吧!我究竟比你年輕。……」

  他的話還沒說下去,安愚臉色突然紅起來,向他白瞪了一眼。

  「年輕!——自己說,我看不必強向少年人隊裡去插腳,到頭弄成個四不像。這是你的脾氣,——好奇之故!」

  「所以我說你不懂頭一件,為什麼叫年齡限住了自己?中國人未老先衰,……還得先學上一份先衰的神氣,真真何苦!」

  飛軒捋著鬍子悠然地也在慨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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