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春花 | 上頁 下頁


  「也許你會笑我是一個思想上的中庸者,我有我的見地,你決定走哪條路我不阻止,——自然也不必阻止,一個人如真有決心能拋開一切,去為他的思想找出路,只要經過自己的確實的衡量,別人有什麼權利去反對?至於意見卻儘管不是一致。你信託我,把心中的秘密向我申訴,我不能使你家中的人們曉得,可是我若幫助你路費,為的是你拋開了一切剃度去,社會的責任不用提,……你有老年辛苦的母親,結婚不久的妻,我良心上覺得我不應幫助你任何的力量,使你遁入空門!這是我的界限,我不給你露一點消息,也不幫助你遠走的路費,你縱使說我是一個世俗的中庸者,我卻覺得心安!」

  堅石即時恍然了,他平靜地坐下,頗為高興,兩隻緊握的手也撒開了。他點點頭道:

  「好。我完全明白,二叔,自有你的識域,我只就自身著想,你是局外者,還想到別的……」

  他的眼角上稍稍暈濕了,一陣慘淡的忍受使得他用上牙將下唇咬住。到這時,他才故意抬起頭來把眼光移到北牆上一副隸書的對聯上去,那對聯的下一句是「不能古雅不幽靈」。橫寬肥腳的,一個個的胖子側臥式的字體,一畫,一撇,對著這過午的來客仿佛暗笑。

  他們談話的結果終於如主人的意見作了收束。及至堅石臨出門之前,這屋子的主人又鄭重地問他:

  「堅石,你可知道這是件很嚴重的事!不要隨便被興致迷惑了自己,一時的興致往往不容易持久,千萬想到『著了袈裟事更多』的句子!再回頭呢?……」

  「不!」堅石淡淡地回答,「行所無事最好,不經過自己的交戰我是不能向這等消極的路上走的,——可是也不能說是消極吧?」

  在大門外的水葓花旁,他與屋主人告別了。一個瘦者的身影在巷外消失了,屋主人呆呆地站在那裡對著斜陽出神。

  § 四

  湖邊,正是蘆葦最盛的時季。夜遊船上的船夫在堤岸上爭著拉買賣,賣西瓜片,冰汽水的小販也集在碼頭上亂叫著招呼顧主。一絲風都沒有,因為前天落了一場暴雨,石堤上盡是軟泥。遊人無多,月亮在雲罅裡時而閃出暈黃的微光。幾星燈火在水面上蕩漾。間或斷斷續續有遠處的笛韻從暗裡飛來,那麼淒婉與那麼輕柔,恰好與雨後湖上的夜景相調和。

  北極台下的淺水邊,青蛙爭鳴,雖然有船影沖過來,那聒聒的令人心煩的聲音卻愈鳴愈高。亂草中蚊聲成陣,偶然從草根下閃出一兩點的螢光。……這裡是很僻靜的地方。那古老的檯子高高地矗立在城牆的前面,像是一個巨人,白天,夜裡,守著這一灣臭濁的湖水。在傳說的水上掠過才子們的吟句,葬埋了一些女子的柔情,或是炮彈、火把、住家人家的髒水與多感的旅客們的眼淚。究竟因為是名勝,還有不少的人到湖水上面找「夢」。自然是煩膩、牢騷、卑鄙、狂傲,什麼夢都有,堅石也是來找「夢」的一個。

  他為什麼偏在這雨後的晚間來?單為得清靜點。他在這些日子裡偏向不容易與人見面的地方去。住在學校裡面,功課早已丟開了,以前得到處尋找借閱的那些新式出版物,曾經有魔力似地誘動他忘了眠、食,熱心閱讀,現在他連看也不看。同學們有人談談文藝與什麼主義的話,他便靜靜地走開。有人問他,他輕易沒有回答。熟朋友當面譏諷他,拿什麼……「冷血」一類可以使每個青年人受不了的激刺話擲到他臉上,他用淡然的微笑答覆他們,向不爭辯。真的,他原來是那麼熱烈的學生領袖,變了,變得如同一個入定的和尚。人家送他一個諢號叫做「石頭人」,他並沒有任何的抗議。

  自從過午與他的族叔談話之後,不知在哪裡好歹吃過晚飯,便雇了一隻小船泛到這沒人來的台下。

  一個人,他孤另另地上了岸,在檯子下面的石階上坐下,仰頭望著黑暗的空間。

  不斷的蛙聲沒曾引起他的注意,他在靜中回憶著種種的事。

  雖說是自己新學會另一樣的靜心的方法,其實那是要經過強制的心意的熬練,由制使而麻木,由麻木而安定,不是容易一下便把活潑熱烈的一個青年如奇跡般地完全變了,他只是想從匆遽中,從惱苦中,找到那種超出世俗的慰安與清涼的解脫,便不顧及未來是到底怎麼樣,下了決心,——決心去逃開他認為是苦悶的人生,往另一個超絕的境界走去。

  在周圍的黑暗之中,他想著明天一個人要偷偷地離開這個大城了。以後與從幼年相處的家中人與在這邊的朋友們完全隔絕,就是這片滿生著蘆葦的大湖,彎拱的石橋,以及平時愛去遊逛的那些泉子,都得告別了!……說不出是悲哀還是悵惘,坐在石階上面理不清自己的思緒。既然再三決定了的事,到現在還能反悔?那是笑談,緊壓住心,無論如何,不要嚮往回頭路上想,虛空的遊思把他的記憶引到那些仿佛神奇的故事上:頭一件便是佛陀,一國的王子既然能舍卻了宮廷、權位、榮華與女人,自己為什麼不能呢?自己又是如何的渺小!還有在故鄉的山間常常遇到那些給人家作法事的僧人,由四五歲就舍到寺裡去,什麼苦不曾吃過,後來他們不也是悠然自得嗎?一定,他們並不深懂佛法,不過是牢記著幾套經文、咒語,比起自己來差得多多。難道由人生的艱難的途上退下來,真正有所為而為的出家,法味的享受,不也是很有趣味的事?放下吧,把一切都完全放下來!何苦盡把自己的靈性為種種的好名詞迷惑住,何況不如意的人間又污濁,又紛亂,自己實在打不開除此之外的另一條道路。然而……

  他竭力從這一方面去設想,竭力抑住那一顆沸騰的心不使它追憶什麼,但把不住的念頭轉回去,他的家庭與幼年時的種種事湊上來如一條火熱的鞭子從虛空中打下。

  斑白了頭髮的母親做夢不會想到這個孩子會從學校跑到遠遠的僧寺裡去。她與小妹妹們一定在院子中計算著日子盼自己回故鄉去?……大哥在鄉間教書,辦理著困難的家計,每當自己回家總是試探著述說一些過去的家中瑣事,最痛心的是讀書人的父親為了地土交易在某一年的冬天往親戚家借錢,在路上病倒因而致死的慘狀。……大哥這樣反復著說那樁難忘的事情。大哥,自十多歲便經歷著困苦生活的學生,以後在社會上幹過事,現在在鄉中混著,雖然不是一個母親生的,然而待自己毫沒有一些歧異,這次走後把所有的責任全給他擔上,他會不怨恨這個為潮流激蕩下來的怪僻的弟弟嗎?

  妻,……他想到這個有趣的字,自己在暗中輕輕地笑了。婚姻更是一件滑稽的趣劇。她是一個完全的農家姑娘,像這些事儘管對她說是不能明白的。她只知道有一顆樸實的心,一份真誠的忍耐罷了。以後與母親怎麼能長久合得來?她的生活又待怎樣?

  眼前現出一個健壯的少婦的身影,她只會高興地癡笑,與受了冤屈時的擦眼淚。那紅紅的臉膛上永遠是蘊含著農家女兒的青春的豐盛。日後,那難以安排的她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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