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春花 | 上頁 下頁


  堅石不自主地把在這湖畔沉思的範圍擴充到自己的家庭上去。他愈想盡力推開卻愈淩亂無次地亂想。末後他自己又在對自己提出疑問了:「是不是我已經投身在這個新的潮流之中,那些家庭的殘餘的觀念為什麼還老是在思想中作祟?恩情、眷戀、孝、悌,是不是一串毀滅一個『新人』的鐵索?我應該有自己的選擇,自己的決定,從舊制度的繩索中脫身出來。為什麼我還去顧念那些骸骨呢!……但是一個『新人』向宗教的領域中求解脫,怕也是骸骨迷戀的一件?如果不去呢,有更好的方法嗎?老佟的激烈派,巽甫的高調,身木卻主張國民革命,好歹他們各有一點冥漠中的信仰。自己呢?全用憐憫的眼光看別的青年,他們甚至對自己嗤笑了。能力在哪裡?見地在哪裡?罵那些政客,盲目的教員,沒有心肝的奸商,這就算一個『新人』成功的訣竅?是呀!『你得拿出你的主張來』,對於國家,對於社會。就是對於你自己,究竟你的人生觀,你的政治上的主張在哪裡?時代是這末迫切地需要每個青年得確有所見,還得即知即行,不是徒然地空想的時代呀!從幾年前掀起了這股新潮流由北京沖到全國的都市中,不會有一個受過這個潮流洗禮的青年而無所主張的!」

  他驟然想到這些事,感到異常的煩苦!自己曾在各種主義的政治書中迷失了自己的道路。他不是沒有一點評判力,為書籍的文句將自己眩惑的青年,但也不相信一個沒有經驗,學識的學生可以獨獨標揭出那種主張是完善的,一無缺欠的,可以通行無阻。他很精細,也很慎重,因為他太看重了一切,而又少一點審別與堅持的力量。越是別人堅決主張的事,自己越容易生疑。起初他在朋友們共同發起的學會中曾經熱烈地討論,辯難,曾經作過讀書報告,與解答中國的將來要走向哪一條路。但後來他一切放下了,失望與迷惑損壞了他的勇敢的信心,不止是對於政治上的主張認為是一灣污水,愈攪愈臭,即對於新文學,婦女解放,抵制日貨,那些每個青年高興得時時掛在嘴上的新名詞也懶得說了。

  精神上受過突然的激刺,澆熄了他胸中蓬勃奮發的熱情,簡直如同在酷熱的夏日忽地落到冰窖中去。往前走,腳底下沒了氣力,再回復這新運動以前自己的平靜狀態更辦不到。

  他已與別的朋友離了群。他的思想忽而積極,忽而消沉。聽見北京一位有名教授的老年的父親自殺了,便趕快花了兩元錢去買他的遺書看。知道俄國有位墜樓自殺的文人迦爾詢,他便到處借雜誌,書報去讀他的作品。但無論如何都不合他的脾胃。為什麼自殺呢?弱者的自棄!他雖然同情他們,自己又不能效法。

  突然的遇台,從看《海潮音》上的幾篇論文,以及被人介紹與那位五十多歲的在家尼姑談過兩回,他在找不到出路的生活中竟得有一線曙光。雖然朋友們都共同熱烈地反對一切的宗教,自己卻稍稍嘗到宗教的「法味」,——在精神困惱中的一劑清散藥。

  在這半小時以內,他幾乎把兩個月來的心理的矛盾完全重演一遍。本來想趁著黑魆魆的黃昏後到這遊船輕易不來的冷靜地方,自己作一回憧憬中的尋思。他不是一個真能舍卻一切的青年人,即使對於這久住的地方的一棵樹木,一塊石頭,有時還免不了眷念,低回。所以在暫時的沉寂中,他的心靈上的糾結又重複震盪起來。

  然而他又是一個面皮太薄的學生,已經決定要去辦的事,不要說已經與那位深通佛法的過來人——悲菩女士訴說了自己的志願,又問他那位族叔曾要求過出走的路費。即使沒有別人知道,如果不咬定牙根再在那麼浮泛與毫無著落的潮流中混下去,恐怕真有自殺的可能。他有時也似乎明白逃往虛空是暫時欺騙自己的詭計,可是他沒有工夫對自己的未來再作一次心理的苦鬥了。

  他被這些複雜與衝突的心思擾亂了,一陣頭痛,仿佛眼前有一團火星跳動。由水畔發出來的雨後積水的臭味十分難聞,幾乎要將胃裡的少許食物全吐出來。他緊緊閉了嘴,用雙手遮住目光,呼吸深急,可是並沒有一滴眼淚從乾澀的眼角流下。

  § 五

  「一——馬離了——西涼——界」,突然在水畔發出了那樣高亢的西皮調,嗓子是清爽中帶著柔和,尤其是全句的重音著在「涼」字上,曲折下來,重行蕩起,這唱法與喉音一準是義修,他聽見這句戲詞,便下意識地立起來,想著走開,不願同他們這群興致很好的朋友見面。然而他還沒挪動一步,那只小船已經靠岸了。幾個人的說笑聲聽得很清楚,還有一支電筒一閃一滅地向湖心與臺上照著。

  「橫豎他們要下來,這裡除卻坐船也沒有路回去,走不及被他們照見又說什麼?就是吧,這麼巧,該當在我遠走的前日同他們聚會一次。……」

  堅石轉了念頭卻反而喊了一聲:

  「巧透!你們猜,我也在這裡,——一個人!」末後三個字的聲音似乎咽下去,新來的遊客們並沒曾完全聽清。

  「誰?」有一個人發問。

  堅石並沒答覆。下船的另一個的笑聲:

  「真有巧事!我們今兒晚上可把我們的『佛學家』找到了。」

  「哈哈!……哈哈!……」接著一陣雜亂的笑聲。

  因為他們一提到我們的「佛學家」,都明白在石階上的人是誰了。

  一團巨大的電光即時映到階石上,堅石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宛如一個石雕的神像。

  「還是巽甫的耳朵真靈。」

  「不,這是佛爺的保佑,難得,難得有此仙緣!來來,——來咱這裡望空一拜了。」說這麼俏皮話的是剛才高唱戲詞的,在同人中曾出過文學風頭的義修,他是個風采俊發的中學高材生,紅紅的腮頰,身個不高,有一對靈活的眼睛,會拉胡琴,會唱幾段舊戲,凡是在學生界有遊藝會的一類事總得他作戲劇組主任。他的交際最廣,女學生,凡是稍稍有點名頭的女學生他很容易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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