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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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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要到那沙漠般的地帶去看一看中國唯一大規模的屯墾區。承畏萌的佳意,由路局找得來回車票一張,且允為寫信介紹與他的友人就是屯墾區的暫時的首領K君,囑我到時面見,可以詳細看看。因為調查是不容易的事,我只是要好奇的感到興趣的去發見這片內蒙古舊地的種種而已。是晚上九點的特別快車,我們早早到了站上,拙生、明川、信之,還有綜理事務的王主任,必要共同相送。及至馬車將我們載到有日本字的鐵柵門時,時間還早一個鐘頭,決計在街內散步。然而在日本站的範圍內所見到的是奇怪的和文招牌,慘白的各種電燈,到處觸耳的是日本人特有的腳步聲。我們逛了幾條大街覺得乏味,便重回到站中。恰好開往洮南的車已到,便一同到車中坐談。你們如有到過這等車站的,便會覺得奇異!本是南滿車站,而中國自修的鐵路四洮站房卻附設其內。兩個站台同在一處;警察鐵路上的辦事員須以衣服肩章分別,是屬這一路那一路的人員。 在精美如南滿車的二等車中,(因為借款的關係所有這條鐵路的購置材料等都是由日本來的。)閒談著教育,日人的勢力,生活,諸種的問題,大家只有搖頭。 車行之前來送我的友人有一位曾經去過白城子一次的,他鄭重地說,「那地方真沒有好玩,苦極了!除卻風沙還是風沙,管保你去這一次便再不想去了。不過那裡的牧馬場倒是一個特別的地方,不可不看……」 及至我要問他那牧馬場有什麼可看之處時,車前面的汽笛已鳴,大家便一齊下車。 這一夜不大的風聲送我從曠莽的中國北方的原野中到了洮南的城外。 早上七點,天氣雖不大冷,我穿著厚絨大衣並不覺暖。這是四月的天氣了,不必說草長鶯飛的江南,就是T市的海濱也應開遍了櫻花,山嶺,林子,如畫的馬路上也一定被溫煦的氣候薰醉了多少的遊人。但這荒涼的土城外呢,可也巧,又正逢到一個狂風如虎的好日子。車站外一色的黃沙在滿空中飛揚,那些背著厚重被褥,攜著筐籃的人們都掙扎著向風沙中沖跑。我只帶了一隻柳條編的提筐,因為穿著西服的關係,一出車站便被幾輛馬車圍上來。 在車上,馬蹄向沉厚的灰土中爬行的時候,我覺得真的如置身荒磧中了。雖說是到了這遼寧的一個重鎮的城外,遠望是全在沙土的煙霧之中,不但看不見什麼雉堞,就連城牆的影子也找不到。地上高凹不平,破舊的俄國式的雙馬車,那突兀的彈簧墊子幾乎將身子掉下來。穿了白鞹的大羊皮皮襖,戴著遮耳大絨帽的馬車夫,用鞭絲左右揮舞著,口裡還啣著短短的旱煙管。本來車站距離城門並不遠,但在這二十分鐘中我幻想著如同到了小說中的境界。荒涼,奇異,鬼怪的古城,騎馬的強盜,風沙中的喊叫,滿地上的磷火,髑髏,一切的聯念都有。總之是這樣枯黃的日光,佈滿空間的沙粒,四望茫茫的郭原,縹緲的城市的反映所構成,實在不是在這樣天氣與到過這個地方的人所能想像得出的。你盡可想像世界有名都市的美麗與繁盛,但這個地方的蒼茫,荒涼,恐怕很難得在腦子中構成一個相似的輪廓。 好容易到了城門口,啊,城門以上什麼都沒有。牆呢,除卻有六七尺的土基以外又是什麼也沒有。簡直如同久已傾圮的一所堡壘。進城之後,市廛呢,人家呢,街道呢,可憐經行的這一道,連行路的人都碰不到一個。還是一片土塊堅硬的帶鹼性的荒原。風聲將遠處的市聲遮斷,一切聽不見。我坐在車上不怕沙土眯目,盡力地向前看,只有自半空中下落的層塵。明知道是兩條鐵路交叉點的一個大城,卻不容我不覺到心頭忐忑!同時卻也感到一種好奇的興味的滿足! 又走了十分鐘,漸漸地看見幾所泥土的房子與高粱秸編的風障,又漸漸看到如鄉村中的土街,穿了厚重衣服的居民,轉過幾個彎才得到一所如北方鄉鎮中的大店安歇。這是來升棧,是洮南城裡最大的旅館,騾車,草堆,馬糞,只有土牆圈子的露天廁所,一切都如舊小說中所描寫的野店沒有兩樣。但有單間房,玻璃窗子,有的還有寬縫子的地板,一兩隻新式椅子,這是多少有點近代意味的。 周身如在沙土中翻滾過的,盡力地洗,漱口,總覺得到處都是土的氣息。我在一間有大土炕破席子的小房間裡躺在所帶的毛毯上不能動,木格子門外是煤爐的響聲與搏戰的風聲。雖是一夜沒得好睡,然而這過分的疲勞卻是天時與境界造成的。一小時後我喝了一大碗豆汁,吃了幾個分量頗重的油條,又覺得頗有精神。決意先出訪問友人,雖是漫空的大風我不願在這樣旅舍中空度過難得的時間。 另一輛馬車拖著我到××衙門,到××公館,到××學校,以地理不熟的緣故,多走了許多路。時間的耗費卻給我以不少的認識。從蒙著臉的紗手絹中我看到這沙城中的重要街與特別的馬路,××公館的威嚴。原來這規模頗大的城市中心並不全是荒涼,有藥店,絲房,雜貨五金店,應有的交易卻也盡有。但多半是泥土房子,只有幾個樓房是青磚堆砌的。馬路上盡是柔軟厚多的灰土,大風從車輪馬蹄下簸揚上來,直逼得使你陣陣幹嗆。當我到了似柱旗杆的磚座的××衙門的傳達處時,屋子中躺著,坐著,盡是灰衣的兵士。其中有一位身軀肥重的四十歲的看見我穿的一雙新皮靴道: 「你這雙皮靴多少價錢?」 「七塊。」我答道。 「喝!便宜,便宜,那哈買得來的?」 「去年冬天由北平買的。」 「到底是京貨,便宜得多,在省城,哼,十幾塊辦不了……」 靴子的問題沒談完,進去通報的副官(傳達處的人這樣稱呼他)將我的名片拿出來,說某參謀回家去了。唉!我本來預定在這沙城中住一天,想借這位不很熟的朋友引路給我看看這沙城中的真實生活,這怎麼辦呢?我又問他: 「不是有某參謀的一位本家老人嗎?」 「不知道。」他已經有點架子了,恰好旁邊一個老兵撫著額上縐紋道: 「不錯,有那末一位,沒事,聽說住在××公館,這邊沒有。」 這是一個難得的消息。這位某參謀的本家老人便是我在大連丸中遇到的十年前的熟人。於是我問明街道又去找他。及至跑了不少的路,經過又像入城的荒涼區域,好容易找到××公館,大門上值崗兵把我又引進一所三間黑暗屋子的傳達處,我很恭敬地問那些坐在火炕上唱小調的兵士。他們打量了我一會道:「×老先生不錯,他以前住在這公館裡,這幾天他又到××小學中住去,你找他到那邊去。」 「多遠呢?」我被這來去的風土逼怕了 「不遠,約計有五裡地。」 我一眼看到牆上的電話道:「借重吧,那邊有電話我可以先打電話問問麼?」 「一定在那裡,打什麼電話!——」口氣顯見得不耐煩,於是我剛剛伸出去的手又縮回來。 坐在車上想再找不到,我只可到旅館中吃酒睡覺去。這等奔馳的苦惱實在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的無味。我覺到這沙城中的天氣,人物,街道,無一不令人煩厭,恐怖,同時我也微微地懊悔這次自己獨遊的魯莽。 將近正午,方得在一條小巷中找到××小學校,門外有一堆幹糞,一帶土牆,正有幾個瓦工在壘造什麼。地方果然找到了,出其不意地×老先生在鋪了羊毛氈的大炕上立起來迎著我。一會將年輕的劉校長介紹了。問我怎麼想到這邊來,又力勸我到學校中住一夜。因為這小學校的校長曾拜過他作老師的關係,對於我這生客又極為殷勤,我跑了半日驟然到了這間銀花紙裱糊了壁子方磚地的大屋中,覺得分外爽快。又有這位誠篤的老人與朴質的年輕校長,我更不推辭,便匆匆地催促原坐的馬車回去將我的簡單行李取來。那時已經是校中散學的時間了。 一個單級式的小學,四十多個程度參差的學生,兩列屋子。(一列作教室,一列即是我同他們談話的西屋。)校長是一個月二十元的薪金,另外一位教員,一個校役,都屬這位劉姓的年輕人管理。他十九歲。是師範與省城農林速成科(兩年卒業)的學生,住在這沙城中的一角。他得到這位置很不容易,家中有父、母、兄、姊,有幾畝墾熟的薄田,自然不足用,還須從他這月薪中分出大部分來維持他全家的生活。他是中等身材,健壯,圓胖,帶有孩子氣的臉,眉心很寬,粗秀的眉毛,厚重的嘴唇,紅紅的腮頰,一點並不輕佻。總之從他的言語與舉動看來,他是經過生活的,知道生活的意義的。質樸,亢爽,又十分精細,溫和,像這樣的青年在繁盛的都市中不大容易找。得到經過×老先生的介紹之後,他知道我是誰,雖然不很清楚,然而誠懇的招待使我覺得比在最大都市中的最大旅館裡心裡安舒得多。 午後空中的沙陰(這是我硬造的名詞)愈重,那吹播的風力使人望而生畏。雖然我願出去看看,但×老先生說無可去之地,他又到此不久,不很熟,所以我們只好盤膝坐在溫暖的炕上談天了。胡匪,老蒙古,洮南的天氣,特別生活,軍隊,墾荒的情形,對於我,這一切都覺到一種隔膜的興味的滿足,他們溯說著這地方初設府治的荒涼狀況,未通鐵道時的行路艱難,我初入城時看到的景況,那簡直是發展後的佳象了。在民國初元時,這裡只有騎著駿馬的鬍子,與更大的風沙而已,那時由省城來一趟,非結伴走上十幾天到不了。沿路上沒有野店,百多裡不見人家、旅客只可學學蒙古人的辦法,帶著炒米用水沖下去壓饑。道中遇見強盜,錢幣全替你拿去。行囊他們卻不要。這裡又是通內外蒙的要道,多少舍了生命奔跑幾個月去做買賣的人必須經過。因之,種種的故事便發生了。這城中的人口現在多了,也不過九千多人,是幾年前四洮路通後驟增的。不用問,居民是沒有土著,都是由各縣以及山東、河北轉徙而來的。他們都是為尋求生活與創始另一種生活而來的。墾地,種菜園,作工,是他們的職業,原先的功績應該歸於這些先進者的。現在漸漸地繁昌了,自然,不成形的小戲院,土娼,雜耍場,澡塘,都有了。但大多數開創此地的人家還是手胼足胝地過著他們的艱苦的日子。 我特別地問到蒙古人的生活,景芳(年輕的校長)笑著道: 「你不是要到洮安麼?由那邊往裡去蒙古人多哩。就在這城裡也不少。不過他們在這裡住久了,一切都與漢人同化,不是知道的分別不出來。我的大嫂就是蒙古人……」 「言語與習慣難道一點看不出來?」 「我們自己有時看的出——這都是進化的了。住在城外或遠處的老蒙古多的很!他們都到城裡做交易,就是好喝一口。你若送他一瓶酒,比什麼禮物都看得重。他們住在近處的都曉得種地,住土屋子,沒有蒙古包了。」 「他們識蒙文的多麼?」 「那會識得幾個蒙古字就了不得,漢字不用提了。放牧、騎馬、喝酒,睡覺,便是他們大多數的生活。」 景芳笑著繼續道:「他們的女人真的比男子好看得多,皮膚也白嫩,不像蒙古大哥的樣子——這是一個笑話。不是有一次蒙古人騎了馬到城裡買酒,酒店的人欺負他給他一瓶酒,一瓶醋,他將兩個大瓶背在馬上出城而去。天氣太冷了,他又喝醉,路上把那一瓶醋掉下馬來跌碎了,原來醋怕凍已經結成冰塊。他十分惋惜,以為冰壞了一瓶好酒。這等趣事真多!……」 大家都笑了。接著×老先生歎了口氣道:「他們到現在忘記了過去的光榮了!當時成吉思汗征服了歐洲的大半部,還不是老蒙古的力量!」 「這幾年來他們也漸漸抬頭了。一些在漢人區域內住久了的年輕人,有入學校的,漢文也很好,他們何嘗不想有些作為。」景芳說過另外的一些蒙古人的瑣事,已到了上燈的時候。 門外的狂風仍然不住地狂吹。我同他們說明早要去白城子的計劃。景芳很高興,他因為葛根廟前有他的一家親戚欠他幾十元錢,正好那邊來信囑他去取,可以與我同行。一個地理不熟的旅行者,聽見這年輕人能以相伴,當然是十分欣慰!晚飯吃的煎豆腐,鹹菜,炒雞子,另外買的白麵饅頭。他們平常是吃粗面與高粱米的。一壺好白乾,我們且談且飲,都不客氣地坐在炕上。紙窗外的沙粒時時作響。外間裡生著灶火,便是廚房。除掉我十歲左右隨了母親走旱道住小店的經歷之外,多少年來像這樣質樸簡單的生活過得太少了,偶然嘗試,得到心中滿浮著安慰的喜悅!但想想,如果使我像這年輕的校長年年的生活就是如此呢?我卻不敢向自己擔保了。 這裡沒有電燈,點上煤油燈來,一團黑影聚在紙頂棚上。×老先生吸著旱煙,慢慢地訴說我們在濟南見面時的舊事。漸漸地風聲息了,八點鐘後落起小雨來。睡的很早,炕太熱,我只好在距火灶遠的地方躺下。黑暗中聽著雨點打著院中的泥土,並沒曾覺得這是在「北國」的沙漠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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