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統照 > 北國之春 | 上頁 下頁 |
詩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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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到這裡因為室中生爐火的問題鬧過兩三天的麻煩。因為這相連著一個走廊的各室的煙突建築時非常巧妙,原是兩個房間通用一個的。不知是煤灰塞住了煙突口,還是風吹得不順,每到添上煤塊的時候滿屋子裡煙氣彌漫,眯得人不敢睜眼。我呢,一面忍受著可惡的牙痛,(這痛真夠得上「可惡」二字,不是有一篇外國小說專來寫牙痛的情形?)一面與煤煙奮鬥,後來還是借了爐工的力量算是糾正了這煤氣的過失。我便可安然地坐在屋子裡看白堊的牆壁,聽漫空的風號。但由此一來卻給予我對那個灰棉袍的聽差童子的注意的機會。他也與一班公共地方的聽差一樣,小心,勤快,口裡不住地答應著「是,是。」然而他才十六歲,黃黃的臉兒,微方的嘴角上常常分抹著煤灰。雖然年紀輕,身個兒卻比我還高。許是自小時候營養不足的緣故,面色上有點憔悴。因為我這新先生初來便遇著爐煙的問題,他十分關心,幫著工人將鐵圓筒拆了安,安上又拆,弄得滿身灰土。我真有點過意不去!他又太忙,一會這個屋子裡喊他送信,那一個先生又叫他提開水,加上我的麻煩,不過他毫不在意地跑來跑去,似乎這是真正他所應盡的職分。有時用髒黑的灰棉袖擦著額上的汗珠在點火,倒爐灰,掃地,但他絕沒有皺起眉頭的神氣。他固然是有些瘦弱,但比起我們這些浮沉在都會生活中慣了的中年人,他是一個活潑健康無憂無慮的孩子——真的一個朴質的孩子。 及至爐子安置妥貼以後,我的牙痛也過去了。我作我的室內的工作,雖是抱著一份不安的心,然而能說什麼,只可從玻璃窗中時時呆望那變幻很多的三月的天空。 一個禮拜六的晚上,大禮堂中正演著為學生及同事們娛樂的電影,因為這個地方隔著繁華的都市圈略遠,大家都去消閒,我不愛聽軋軋的電機聲,便早早回到宿舍。我剛剛走到黑暗的院子裡後面,卻有個腳步聲追上來。 「王先生——回去麼?我給你開門……」 原來我出去時沒有鎖門,因為沒有東西怕丟,然而這名叫永勝的孩子卻忠於職守替我鎖上了。 「好吧。把鑰匙交給我,難得是星期六,你去瞧電影,不必管我。」我說。 「忙麼——待一回再看。」他說著便穿過小楊樹的林子向前走去。 及至屋門開放,在他添煤到爐子中去的時候我便問他: 「你是哪一縣?」 「新民——我也是新民,先生,你不知道三先生是我的老師。」 「啊!三先生,誰是三先生?」我聽不明白他這句突來的話。 「唉!你不認識校長的三哥嗎?他不是在模範小學裡當教員,那天校長請你吃飯不是聽說還有他。」 「是了,原來你們都是同鄉。」 「俺們還住在一條街上,我說三先生真是好人!他在鄉下當了半輩子的小學教員,一個學堂他獨個兒教,國文,算術,甚至也要當個把聽差。他是好老師!真好!誰都說他不錯!……」他一手提著鐵鏟很感興味地說,那位三先生的教育成績,仿佛比在看電影還有趣。 「三先生帶你來薦到這邊的?」 「對!三先生在鄉下忙著教書,料理日子,這幾年每到冬天吐血,可是一個錢不妄費。校長看不過意,去托人把他弄到模範小學裡。他是正月初上來的,我,還有一個學生隨他到省城的。」 「那末你不再念書了?」 「說笑話了。王先生,鄉下窮得很,說你不信,俺們整天吃白薯,連高粱米也不多。不是三先生替我想法子,小學也畢不了業——可是咧,若不多少認幾個字哪能到這裡來。你別瞧我有些傻兒瓜唧的樣子,不會哄人,我真喜歡念書,直到現在我還是好看……」 我打斷他的話頭道:「你還是好看書?真難得!哪裡的工夫?」 「晚上。先生們安歇了,我還可以看。」 真有點希奇,這是教育的效果嗎?我聽了這孩子的話心上猶疑起來。便追問一句:「你都是看什麼書?」 「啊啊,先生,你瞧我能看什麼!統共上了四年學,還虧得三先生教得多,什麼《水滸》,《七俠五義》,報紙,深的自然看不懂,然而我一樣地去看。」 提起書籍的興味,他還是一隻手提著鐵鏟子竟然將看電影的事忘了。他臉上滿浮著欣樂的微笑,在電光下向著我那書案上的幾迭書出神。 「先生,你一定是念了好多書。我聽大家都說你有學問,是校長由北京特別請來的,可惜我不能當你的學生了!」 「你說——你說當學生有什麼好處?」我這個問題正是許多正在度著快樂的學生生活的人所解答不了的。為求知識,為作事業,為揚名,為弄到金錢與官位,為撐門面,為加入人世鬥爭的預備,為這個,那個……總之,是有所為與知所為而為的?但他們是否為了這些原因去當學生?在世間是一個啞謎。即在我也不能用一句清楚明瞭的話答覆出來。 但永勝卻咧著嘴說了。 「自然是有好處啦。可是為什麼我不明白。看書總是覺得有趣……」 趣味是人生中不可缺少的東西,一切的力量,一切的創造,一切的罪惡,全在這上面培養、教育,結束。永勝的不經意的話含著永恆的哲理。我有什麼可以向他分解。再一想,我們這些自覺是有所為而為的閒人,卻對於什麼事最覺有趣哩?以花,以酒,以幻想,以德性,以爭鬥,以互相妒忌,罵詈,甚至相揪打,惡毒的怨恚與殺害嗎?哪一個聰明人從他的良心中有一個不違背自己的答語?我心裡這樣想,但即時轉了語鋒。 「你對於現在的事很滿意嗎?——是很高興,覺得沒什麼委屈的意思。」 「嘻!先生,別開玩笑了。俺們為的什麼出來的。這兒有大米飯,粥,饅頭,還有王先生們吃剩的菜,好在還有十塊大洋的月工錢。先生,我每個月還可除出七八塊捎到家裡去,什麼委屈。謝謝三先生,我虧得三先生,三先生又有留學外國的這末個校長兄弟,這不就截了!還有什麼話說,來此自願,就像先生——我可不會說話——不是為了薪水肯到這關外地方來?先生都是我知道的,像那屋子的朱先生,每個月至少匯壹百五十塊到他老家去——噢!我明白你老,你老的意思是指的幹活呀。這算忙,怎麼忙比起俺們大雪天裡到野外拾柴火,趕腳,推車子,差得多哩!……無非早早起來,一等到兩個月後早上六點起身也不遲……」 他說到這裡我忽然觸到一件疑問,便問道:「你到底是早上幾點起床?我都是在睡夢裡聽見你過來生爐火。」 「四點,有時是四點半。你老,有些先生夜裡自己鎖門的,一早便沒法子給他們生火。」 「四點半啊!這不太早了嗎。晚上就算十點睡,你能不打瞌睡嗎?」 「不,大早上辦完了這些事,及至六點半大家起身,掃地,打臉水,疊被窩,便快得多了。你老是知道的。六點半的起床鈴,七點早飯,再晚了那能成……」 他嘻嘻地說著,我覺得我的生活懶得可怕。自從到了這新地方之後許多許多的人照例是七點都已起身,赴飯廳去享受他們的早餐。我在晚上早睡睡不甯,睡晏了早上實在起不動身。耳聽著永勝在黑暗中過來扭明瞭電燈,生上爐火,又退出去,即時我也又在迷離的夢中。及至時間到了,他照例地又過來請吃早飯了,「不,」是我的答語。這樣一來,我只好起床後自沖牛乳吃粗餅乾。所以聽到他說是四點半即行起床,收拾幾個屋子中的爐火的話,我不禁十分慚愧! 他又接著說:「你老一來就牙痛,沒有心緒說話,這幾天好了,日後我自己看書有不明白的地方,還……想求你老指教指教!」 他說著現出忸怩的神色,我呢,聽著你老你老這麼尊敬的話,看看他的誠懇的態度,卻平白裡感到微微的不安!便道:「你這樣自然難得!但我這邊可惜沒有你可以看的書,不你就先拿本去試試。」 我話還沒說完,他一俯身從那粗糙的黃油木的書案上檢起一本薄薄的線裝書道:「這是什麼書?你老可以借給我。」 咦!這正是前天我從一位同事的書案上借來的一本小字石印的《隨園詩話》,因為晚上看著消閒的。卻不料被他發現了。我不自禁地笑道:「這是本詩話。」五個字剛剛說出來;便想起詩是什麼,又有什麼話呢?在這質樸的鄉下孩子的心靈上是否有這個字的形式上的刻印?所以我說到這裡,略略遲疑了一會。 他用右手的兩指掀開詩話的第一頁道:「詩——話,講詩的話,我也念過《千家詩》,沒有念完,懂不得,卻也有些句子以為很好看,好聽。這樣吧,請你借給我試試看看,不明白我來求你老給我講講。」 我笑著答應了。於是他便很滿意地挾了這本薄薄的詩話而去。 事務的紛忙與我個人的心緒鬱鬱,十幾天來只是看見永勝照例的奔忙,我忘記了問他看這本詩話的成績。他也沒向我提起。不過有一天我從街上購物回來,那正是晚飯前的時候,忽然聽著一位同事的屋子中正有許多人熱烈著爭論什麼事。我也跑過去,漸漸地聽,方才明白他們正在議論著永勝——這公共聽差的弊病的問題。原因是不多時以前他為某先生買東西有點差錯,某先生叱說他,他又呐呐的抗辯,事過後大家便對於永勝紛紛提供他們的意見。有的說他不像聽差的身份;有的說他好到各先生的書案上翻弄什物;又有人說他有好偷拿東西的嫌疑,以此便有一位多日不得家書的先生道: 「這小孩可怪,他還寫信哩,有時來要信封,但我交給他送到校內郵筒去的信——那是家信;你們想都在外頭,家中人還不盼望著等信!每次有一星期家中准有回信來。這一次已經十天了,我終天盼著,每次送來一大包信件,老是沒有我的,莫非他將我那信上的郵票偷下來自己發了信?這小孩精靈得很,不可靠,不可靠!……」 這是一個打擊到那些孤身的先生們自私心的提議。於是各人都在計算著他發信與收信的日期,有的因為這幾天發信多更加上不安!其結果決定大家留心偵察,如有發見找到確據,即可執行判決。 我悄悄地退回我的屋子裡,不自覺地也計算我發家信的日期,人類的自私與偏狹,恐怕都是這樣!但我實在覺得他們這論斷遠於事實。四分郵票從人家的信封上揭下來,永勝不會幹這樣令人可笑的事!但從大家對待他的心理上看來,我只有替他歎氣而已! 他呢,經過一次風波之後還是照常的工作,不懶惰也不灰心。 其實這三四天內各位先生得到家人與友朋的復函並不少,我也是其中之一,於是永勝偷郵票的話漸漸沒人提起。 就在這時候我有事須到遼寧的一個大城裡去擔擱六七天,臨行時我將房間的鑰匙,還有應洗的一包被單,衣服,都交給永勝。及至我由快樂的旅行中回來的那一天的過午,剛到走廊上,卻見一位年青的短衣男子在給我開門,我正在遲疑,隔壁的楊君跑出來道: 「回來了,一路辛勞啊!咦!這是新聽差××……」 「換了麼?永勝……」我愕然地反問。 「對。他與各位先生不對,又一天,你走後與×先生吵嘴,事務處把他訓斥了一頓,他便走了。」 開門之後,我在撢理著屋子裡的灰塵,看見床上一大堆新洗的衣服,正是臨行時我交給那走去的永勝的,一些都沒錯。我正在想著這事情的突兀,一會楊君卻又過來,將一本小書丟在案上道: 「這是永勝臨行時交付我的,說是你借給他看的一本詩話。」 「啊!」我點點頭沒說什麼。但是他的質樸的心靈與誠實的鄉野的趣味卻隨了這本詩話永留在我的記憶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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