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洮兒河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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洮昂路的汙髒與規模的狹隘,不能與四洮路並論。據說這條路與日本人是沒多大關係的。剛剛七點我與劉君便從東門裡的大街被馬車載到站上。昨夜的微雨朝來卻沒有沙土了。東門裡的馬路很寬闊,兩旁的店鋪不少,與入南門時的景象迥乎不同。然而「出其東門」,卻仍然是一片曠野,到那簇紅磚房的洮昂站有一裡路。 二等車上有十之七八是他們的路員,衣服都很整齊,人都年輕,全是遼寧吉林兩省的口音。他們嘻笑,高談,吃著麵包,梨子,都快樂而康健,顯見得我這生客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了。本來到白城子不過幾站的距離,然而車行後所見的景物卻與四洮路上很不相同。劉君似乎看出我的疑惑,他說: 「這條河真有意思,你看河邊上這片草地,這一群牛羊,潤濕得多了。無論多大的風,一過洮兒河便與洮南那邊不同。左近這樣水草的地方不止一處,其實你不要覺得興安區更荒涼呀,比洮南好得多。不過一切是新開闢的罷了。」 火車從朝霧中穿過,天空被暗雲遮住。沿道上沒有風沙,除掉河邊一段段的水草之外,一望無際的大野,樹木間有三五株,極疏散的點綴在道旁田地上,人家的房屋也不過一間兩間的孤立著,清曠,寂寥,荒寒,這類的形容詞都恰如分際的用得著。四望東南方遙遙矗立的幾簇歐風的樓房,那是四洮路的站房。僅有土基可限「鬍子」馬足的殘城,早已看不到了。經過一個多鐘頭,我們便到了興安區的總機關地白城子。 這裡的確與洮南的沙城兩樣。車站左右的地土全開墾了,還是肥沃的黑壤,清新的空氣由原野中吹動,沒有城牆,也沒有那殘破的大門。天氣又是微雨濛濛,沿道柔草初青,不似那邊的荒蕪,很奇怪,興旺清曠的趣味頓使人有海闊天空之感。我們冒雨先到距離車站不遠的苗圃。劉君找到他的同學張新田的公事房裡,暫為休息。原來去年初辦的苗圃是借寓在這邊的縣立中學裡。說是中學,其實建築與內容比起我的故鄉鎮上的小學還不如。黃草牆,泥坯屋子,其中的器具多是白楊木作成的,並沒加髹漆。連附設小學在內,聽說才每年有兩千餘元的經費。規模自然是無可言,但在這榛莽初辟的地方已經大非易易了。苗圃只有兩間小屋子作辦公處,張君不過廿餘歲,清瘦的青年,卻也與劉君有一樣的誠篤。屋子中有一個叫人鈴,印色盒,毛筆,一瓶膠糊,還有一本遼寧省立農林專科學校的畢業紀念刊。此外便是些紙張了。因為地是土的,只有一面窗子,初進去便覺得冷森森地使人不舒服。劉君與張主任正在談他們的契闊,我便告了罪,在大炕上欹著。門外雨愈落愈大,腹中又感饑餓,一陣牙痛,只有癟著氣忍受——這自己找到的旅行痛苦! 一個異境在我的朦朧的意識中展開。一道蜿蜒流去的河流,被兩岸的尺多高的不知名的青草披遮著它的銀波。正是微薰的五月天氣,溫熙的陽光照臨著田野與不多的小樹。河北面的平原上約有幾千個騎著健碩的大馬與徒步集合的健兒。他們有的抱著來福槍,大多數都是持著雪亮的舊式的槍刀。衣裝也不齊一,油光可鑒的黃紅長袍,與有大衽的短衣,呐一聲喊想沖過河來。河這面有幾營的灰衣兵,在一個短髯肥軀的將軍的指揮下。列開散兵線,遙遙地取一種包圍的形式。一色的新式槍,從容不迫地預備向河北面射擊。那些沙漠中的健兒正在揮發著他們的原始的勇力,齊聲叫喊著聽不分明的怒吼。像是要把他們民族的熱血整個兒灑到對面的敵人身上一般。然這是知識與器械的一種戰鬥,沉靜與叫囂的對抗,果然,號槍一響,河南邊的將軍將指揮刀一擺,幾千發的子彈同時在空中迸射著。那些徒知恃力的健兒沒有防禦,也不知道躲避,拼著血肉的肢體哪能抵得住火熱的鋼丸。又一陣呼暴聲中,河南岸的灰衣人一齊跳過河來。尖明的刺刀拼力地刺戳,子彈聲震破了這荒漠的靜寂,沒有多時,幾千的戰士退走了少半。其餘的裂咀,伏身,死的,受傷的,在泥草地上翻滾還有多少傷殘肢體的,被灰衣兵捆縛起來。即時刀光纏弄著他們的頭顱,一堆堆的熱血凝結在怒生的草莽上面。我似乎在遠處眼看著這一群赳赳的壯士整隊高唱著回去了…… 仿佛一個流彈射在我的左腮上,火燙的一陣,醒來了,牙還微微地痛著。細看屋裡卻只有我一個人躺在床上。門外的雨聲小得多了,還有淅淅瀝瀝的微響,回想這午睡的夢中情景:原來是昨晚上劉君談的故事。民族的盛衰沒有一定的規律,現在呢?精幹的日本人在這一大片土地上任意橫行,恐怕中國前途可慮啊。昨夜我的確深深地被這個戰爭的故事所激動,所以在疲乏的午睡中造成了剛才的幻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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