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贛第德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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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在古城中看見過《贛第德》的幾章,現在又有這偶然的機會將徐譯本在一天中看完。這是一本怪書,是一本絕非事實的人生紀錄,這就怪,非事實的紀錄卻在到處裡碰得到。它與《吉訶德》不同,一樣是一包眼淚的嘲笑與憐憫。然而《贛第德》是將古今一切階級與種種模型中的人物,全把他們的隱藏在奧秘處的靈魂給赤裸裸地顯露出來。凡爾泰的這本書,在詼諧與沉痛的文句中滲入了不少的哲學的觀念,這與《吉訶德》便不同了。 奇偉的藝術,哲理,文學作品等,他幾乎都沒瞧起,雖是托述於他人的言語,但凡爾泰的內心至少是有煩厭與懷想之點。即是最可信仰的愛,在他老先生的意念中也認為究竟須引到反感一方面來。這不是太絕對了麼?過度的不滿,與無望,似無生存於世界的可能,其結果易流為悲憫的觀念,而放棄一切,「德蕩乎名,知出乎爭,」過度的消極,便成了「毋為名屍,毋為謀府……」的絕聖棄智的達觀思想。這是明聰易感的人容易趨走的路徑,在東方——尤其是中國,多少人;多少本是意氣甚盛聰明絕頂的人,弄到後來,一切失望,一切無力,便向流水,浮雲,空谷,深山中求解脫。這是既否定了世間,又沒有自己的信仰,沒有辦法,以逃歸自然為止境。這條東方哲士、詩人的絕路,到現在還有多少人在憧憬著,但我們看《贛第德》的作者,他何嘗讚美這個奇惡的世間;不但不讚美,是鋒利地笑駡與咀咒,但這是「力」之表現,卻不是消極的冷觀。在這書的末後,他還有他的信仰:盡力地作工,一切不如作工的價值與慰安,不怠惰方有動力。「這唯一的辦法使得日子還可以過。」這可以過的培養,不同於我們的只能長籲短歎的詩人了。 真的,尤其是在現代的中國,到處可遇見《贛第德》書中的人物:藝術,學問,政治,宗教,各種的家數,還不是如此。人們都說要樂觀,樂觀,能產生力量,這在別的國度裡或者不能,但在我們這衰老,疲憊,巧詐,迷惘的國度中,真的,「我到底還得取消你的樂觀主義!」 記得多少年前所讀到的某先生論《悲壯》一篇文字,使我的心平空躍起!麻木過度了,還要樂觀,還相信「庸人自有庸福」,若何大的土地,若何多的出產,若何了不得的許多人才,於是我們只有「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了!我們這兒有英雄,有古董,有線裝書,有小白旗,到處又召集的幾百萬壯丁。還有我們的「墳」,我們的古來的同化的魔力,還有我們的能創新的青年,於是大家可以開口嘻笑了!憂慮與憤激不是將力投在虛空中麼!於是我們有光明的希望,有快樂的可能,有享受與爭奪,更有夢入天國的妄想。於是一部分為了憂慮與憤激的言語,行動發自真誠的孩子們便被視為叛逆,監獄,鞭笞,雪亮的刀鋒,火熱的鉛丸,便是他們的報酬。因為他們太不會樂觀了!於是吹揚的文學家,巧言的主筆,賣身的藝術家,不知值幾文錢的哲學,便都鑽到樂觀的空洞中去,從孔竅裡上望青天:「樂觀,樂觀!這是人生進化的由來,這是領導中國走入強大的方法!」 於是「悲壯」不必需了,「精神」自然無所附麗。 不過到現在,我卻還記得胖胖的臉兒,濃黑的鬍子的某先生,他所提倡的悲壯的精神。但怎麼樣?這個大孩子卻早已上了悲壯的大當,他永久抱了他的悲壯精神到黃土中去了! 記至此,卻不能不使人對《贛第德》的話發生感想。 「世上什麼事,都是合式極了的!」但我相信,我們這國度的人還不這樣傻,他是在合式之上更求巧妙的合式;他不止讚美,還要設計攫取,佔有,以及永遠的在更合式上不朽——但話說回來,這是樂觀的效力。有多少悲壯精神的孩子們,將合式的生活拋在塵土裡,卻從憂慮憤激中去尋求不可必的生活! 這便是孩子們的殺戮與屏棄! 這便是《贛第德》式的種種人物,在我們國度中到處佈滿的由來。 但我們能不能取消樂觀主義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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