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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過去所受母校教育的印象


  (一九三三年六月)

  今年為我母校達德成立的第三十年,齊生舅要我寫一篇關於過去所受的教育感想和意見,我從前曾在這個學校讀了七年書,後來又曾在這個學校當過教員,因此,我便來回答這一問題。

  提起這個學校,幾乎是初起時許多先生和許多同學的第二生命。三十年來內內外外繼續不斷的奮鬥,衝破了無數的阻力和困難,同時也加添了不少的同志和援助,不僅保持了它的生命,而且使它一天比一天更加發展起來,回頭一看,是不是值得稱歎,是不是值得愛重!?

  我離開貴陽已約十有六年。由於我思想行動工作之種種特殊原因,使我多年來完全與故鄉家庭親友斷絕往還。貴州地理交通之不便,更增加了這個隔絕的程度。所以近十餘年來斯校發展的狀況,竟一點也不知道,只在前日我舅父送我看的《達德校刊》上,才知道我這童年生活可愛的母校,現在還存在著。從淩師秋鶚的文章中看出這個學校曾受反動的風雹摧殘過。由於諸先生諸同學們的艱苦奮鬥,不久以前,又復興起來,規模組織更加擴大。十六年前我所知道的達德學校還只是一個男女兩等小學,全體學生不過五六百人,再推到創辦的初年,全體學生不過二三十人,而現在已增設了初中和高中,男女學生總數已達一千餘人,男女職員教員也達一百多人,這個數目字的本身,已經令我感覺是很大的發展。若再考察到僻遠落後的貴州,政治的環境和物質的條件,又都只有較別的區域更為艱難,然而達德學校能有現在的發展,實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從教職員的人名錄中,看出舊日畢業的同學在對於母校的維持與發展中,是起了很大的作用。比如現在校長周杏村君,常務校董賀梓儕、劉方嶽二君及許多職教員,都是從前本校的畢業生,我們可以推想達德學校如果沒有這許多舊日畢業生的努力,是很難存在到今日,和有這樣擴大的發展。

  我從九歲到十五歲,七年的長時間,不但讀書於這個學校內,而且是長年和舅父住宿于這個學校中。這個學校的前身,本是一個巨大的廟宇(忠烈宮),那天子臺上的石欄,軒轅殿前的石獅,和兩棵亭亭對立的梧桐樹,是我每天最喜歡摩挲攀援的東西。那陰森黑暗的大雄寶殿,是同學們捉迷藏最妙的隱避所,那娘娘殿的許多小泥孩和泥菩薩的玻璃眼珠,是兒童們常時搬弄的玩具,那書樓上可以俯瞰城中,遠望青山,是我最喜歡登臨的處所。隨著學校的天天發展,這古廟菩薩的寶殿,逐漸都變成了青年兒童的講堂。從前一片陰森鬼神的氣象,完全為光明智慧的現實所替代,我在這裡面天天與同學們競讀遊戲,整整經過了七年,這七年中所受的教育,是極活潑生動,富於變化的教育,是非常值得回憶的。

  缺乏歷史觀念的人們,常是只看見已成長起來的東西,而完全忽視一件事物在歷史過程中所有的意義。只從形式上看見今日各種學校設備之進步,而完全鄙薄三十年前的學校之簡陋。他不知道這三十年前非常簡陋的學校,在當時是具有很「革命的」意義,而現代所謂「設備完全的學校」會只成為「反動的」「保守的」教育。

  三十年前的中國社會,正處在辛亥革命的前夜,上承著中日戰爭失敗與戊戌變法,義和拳鬧動,八國聯軍破北京等重大事變的影響。全國民眾慟憤帝國主義的侵略,尤其痛恨滿清專制皇朝之黑暗腐敗的異族統治,於是到處發展著「變法自強」「推翻滿清統治」的運動。要求民主立憲政治來代替封建專制的政治;要求科學思想來破除神權迷信;要求發展新式的產業,來代替舊日的手工業生產;要求編練使用新式武器的陸海軍,來代替使用舊式刀箭的軍隊;要求老大的中國,仿照歐美現代的政治經濟組織及文化思想,變法維新也成為「富國強兵」的資本主義國家。這一系列的思想與活動,充滿著三十年前中國社會的各方面,而要求廢科舉取士的制度,改變私塾與書院制的教育,興辦近代學校式的活動,遂從此日漸發展起來。

  達德學校便是在這個社會的劇烈變動的時間,應著時代的要求湧現出來的,這使得它的出生,是具有革命的意義。用事實來說,達德學校的創辦者們,都是受當時革命的影響,不滿足於舊的封建專制神權迷信的生活與知識,極力在追求新的出路。他們在未辦達德學校之先,已共同組織一個達德書社,訂閱京滬新出的書報,來互相講習。從這些書報中去學得科學的民主的種種新知識,革命認識的發展,使得他們在革命的實踐上,又前進一步,而創辦這一所含有革命性的達德學校。

  由此得見他們創辦這個學校的動機,不純是為著一個兒童教育的目的。我們要明白「學校」這一名詞在三十年前的貴州環境中,它是代表一種科學與民主的思想,是一種革命的組織。在當時滿清政府看來,它是「聚徒講習謀為不軌的革命黨」,在一般反動頑固的豪紳地主看來,它是「離經叛道散佈危險思想的洋學堂」。他們都帶著很深的仇意,來敵視它,壓迫他。所以當時辦學校,絕不是可以純粹合法的和平的自由生長的;絕不是可以脫離政治鬥爭的。當時創辦學校的人,都有多少革命進取的精神,而被舊社會中人稱為「新派」。

  他們提倡自然科學的知識,去打破一切迷信的傳說。

  他們佔據廟宇搗毀神像,拆毀大雄寶殿,來修建校舍,竟被反動分子,激起落後群眾,對他們暴動襲擊。

  他們興辦女校不收纏足的女子是招舊社會許多的反對非難。

  尤其遭非難而且駭怪的,他們散佈「民主」「立憲」「自由」「平等」「人權」一類的思想,直接的或間接的攻擊當時腐敗黑暗的君主專制,去攻擊舊社會中神聖不可侵犯的「名教」觀念。

  他們秘密散佈「排滿」的民族革命思想,反復對學生們講述宋末明末異族侵入中國的痛史,反復宣傳岳飛、文天祥、史可法、何騰蛟等抵禦異族侵略的忠烈行動,在學生們腦中深深印入「忍令上國衣冠,淪于夷狄,相率中原豪傑,還我河山」的思想。

  他們秘密的有組織的偷讀禁書,《民報》《新民叢報》《國粹學報》《黃帝魂》《革命軍》一類的書報,是他們最喜歡的讀物,雖然他們之中對於實際政治運動,有主張「激進的」或「緩進的」(即革命的或改良的)不同,但都是積極參加當時的政治運動,沒有把政治與教育分離。

  當辛亥年,這個學校的一部分教員學生已經鑽入軍隊和會黨(哥老會)中去活動,他們曾企圖在是年八月孔子的誕日利用學校舉行運動會全城重要官員都來參觀的機會,實行劫官暴動,因為準備不及,又改變在九月初一諮議局開會時利用會黨混入諮議局再實現上次的計劃,又因窮苦的哥老會友們一時得不到這許多長衫和旁聽券,阻止他們走進諮議局的可能。雖然他們在這次軍事陰謀失敗之後,而且還有被捕的(體操教員徐耀卿),但這種反抗當時統治的運動,還是在不斷的秘密的積極進行著。

  十月十日武昌起義的風聲傳入貴陽後,學校裡的教員學生們,都特別的興奮的去做準備「反正」的工作。他們中的多數在當時貴州兩個主要的政黨——改良主義的憲政派與激進主義的自治派間,是一位當時在貴州教育經濟界負有聲望的蔡衡武先生立于「中立派」的地位,當時憲政自治兩派的衝突非常激烈,幾乎為官府所利用,他努力的和解,俾得一心對付官府,去實現「貴州反正」的工作。

  這裡要說:這個學校在當時只是一個兩等小學,何以能發生如此的作用呢?這,由於那時的學校制度,還是新發展的時期,社會上還沒有象現在分劃清楚,設備完全的各級學校,它所招收的學生有半數以上是超過十二歲以上一直到二十餘歲的。換句話說,就是已經超過了小學教育的年齡,甚至有超過大學教育的年齡的,因此其中許多的青年,容易認識個人與社會的關係,政治活動的興趣,日愈濃厚,在辛亥革命中他們爭先恐後的當學生軍,負擔城防的工作,有許多是加入北伐隊伍赴前敵去作戰。

  從這些事實看,可見當時辦學校的先生們,是沒有把教育與政治劃分為兩個不相關連的東西,是沒有把他的工作,只限制在學校範圍之內的。他們是為著改造社會政治革命的目的而辦學校,他們教育的路線,是向著這個方向進行,他們自覺其任務是異常重大,為要能實踐這重大的任務,使得他們從事於團體的活動努力實行共同研究與相互嚴格的批判,努力去加強個人的知識與工作能力,努力去促進所謂「新的」社會與政治的變革。

  他們對於學生的關係非常親切,不是為金錢而計算鐘點的上課。不僅注意課堂上的教育,而是多方面注意學生們全部生活的指導。不阻遏學生們社會的政治的活動而是努力喚起學生們積極的作社會的政治的活動而加以指導。達德學校的歷史截至一九一七年止(六年以後我便長久的離開貴州了)這種活潑生動的教育精神,當時還是繼續保存著。比如一九一五年袁世凱利用籌安會稱帝時,在貴州社會團體中,達德學校首先公開發出反對帝制的通電,護國軍興後,達德學校的教員和學生是積極的參加討袁的軍事工作。我希望現在已有三十年歷史的達德學校,不要放棄它過去這種最好的活潑生動的革命的教育精神,而把它更加發揮光大起來。這種教育精神的特質:

  第一,是教育的路線,要適合當時革命的潮流,適合當時最進步革命的階級的利益思想。

  第二,教育家絕對不能脫離現時政治的鬥爭,凡是想回避現實政治鬥爭的教育家,不可免的要成為反動的、保守的、終於被犧牲的教育家。

  第三,絕對不能把學生的學校生活與實際社會政治生活隔離起來,絕對不能把學生們限制在專門求學時代而完全禁絕他們本能的社會活動與自動實踐的要求。而是要正確領導他們積極參加實際社會政治工作,要努力使課堂的講授,與生活的實踐打成一片。

  達德學校從前的教育精神,自然不能象我所揭出的三點這樣完滿,但是它確是向著這個傾向走去,這是從上面舉出的事實可以明顯看出的。

  我在指出過去達德學校好的教育精神時,並沒有忘記它另一方面所具有的許多缺點。最重要的:他們雖被人加上「新黨」的頭銜,而他們中大多數人政治主張,是採取改良的妥協路線,而不是徹底的革命的路線。再則他們並不是先有辦學校的經驗,才來辦學校的。他們是在所謂草創時期,不能有近時學校的完全設備,不能正確的規定一般課程,不能得到一切必需的教科書、標本、儀器及種種教具。試看當時曾用過「時務三字經」「天文歌略」「地球韻言」「啟悟要津」來作兒童地理、理科的課本,以兩等小學而招半數以上超過小學畢業年齡的青年,這都明白表示由廢科舉轉入近代學校制的過渡時代之簡陋現象。

  不過,我們並不只從形式上看見今日各種學校設備之完全,而遂因此鄙薄過去設備簡陋的學校,在歷史上具有很革命的意義,而現代所謂「設備完全的學校」反而是變成了反動的保守的教育。我這種說法,一點也不奇怪,一點也不矛盾。

  六月於綏遠歸化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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