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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母舅幹夫先生六四壽辰的一封信


  祝母舅幹夫先生六四壽辰的一封信[1](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五日)

  大舅父尊鑒:

  今天聽齊舅說及,才想起舅父的生日快到了(舊曆九月初四日)。我已經多年未與舅父祝壽。本來我的生活,正如前線上的士兵一樣,四面都是戰爭的雲霧,在這樣緊張苦鬥的生活中,自然不易想到,且沒有可能去為舅父祝壽;但對舅父則時常繫念。因為我沒有舅父,無以至今日。想我生於那黑暗的家庭中,父親是那樣遊蕩不務正業,兇惡狠毒的祖母和伯父、三叔,終日將我母子打罵折磨。若不是舅父和齊舅仗義將我母妹三人救出火坑,恐早已折磨而死,或不知流落成如何的景象,焉能還有今日!我自幼即受舅父庇護教養,以至成人。不僅現時所有知識能力,受舅父之賜,即生命亦受之舅父。十餘年來我完全到處奔走,老母仍賴舅父為我照料。我不另有家,舅父之家,即我之家。舅父待我如子,表兄妹待我如親手足,我于舅父之窮困而不能稍代分憂,常有咎心。幸喜舅父能諒我之所行,此則稍可自解者也。

  舅父今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舅父現在的境遇,還是很清貧,從流俗的見解,他們會說:舅父不會做官,不會賺錢,奔忙一生,並未買下一畝地,蓋下一間房,積下一點錢,可以安閒坐食。如今還是風塵奔走,無固定的住所,子女們也是以正當的勞作,勉夠維持生活,不足以如流俗所謂光耀門庭。他們會以為這對於舅父將是很不幸的。在這樣不幸的境遇中而過生日,更值不得流俗勢利眼光的慶祝。流俗的慶壽,是要誇示自己的安富尊榮,兒孫顯貴,親友逢迎,門庭若市。然而從我們的眼光看來,那只是沒落的社會中,用別人的血汗,來造成腐化頹廢的享樂生活,絕不是處在今日社會巨大變革中,人們正當應該追求的生活。流俗之所貴,正是我們之所賤;流俗之所賤,正是我們之所貴。我們自有我們對於人生的見解,自有我們困窮中的快樂。比如現時生活在蘇聯境內的人們,普遍稱以「公民」或「同志」,若加以「大人」、「先生」、「小姐」、「太太」一類帝俄時代尊貴的稱呼,則受者常視為奇恥大辱,不能一刻忍耐。問人的過去家庭出身,若是官僚、貴族、地主的家庭,便立刻受到極大的鄙夷;生活工作,也要受到許多限制。若是工人家庭出身,而本身也是勞動者,便覺得倒是無限的光榮清白。這種現象,當然是和我們現時所處的正在日趨沒落的舊社會習尚正相反。究竟哪一種習尚是正當的,社會的發展,將是哪一種習尚日愈占著優勢?我想這問題,對於我們應該是很容易洞察的。舅父絕不會留戀流俗所稱羨的那種「安富尊榮」生活;甚至會認為人若以此生活祝望于舅父,那不是敬愛舅父,而是在侮辱舅父。舅父有可能取得那樣的生活而不為,舅父又曾任廳長,曾任總辦,而至今日生活還是這樣困窮,正是舅父難能可貴的地方,所以我今日為舅父祝壽,是在以下的意義之上:

  第一是舅父可紀念的生平。

  第二是現時清貧可樂的生活。

  第三是有可快慰的家庭。

  第四是舅父繪畫藝術的進步。

  第五是舅父的健康而多壽。

  舅父生平最可紀念稱述之事,不在舅父曾任過什麼顯官。我認為下面一些事實,才是最可紀念稱述的:

  1.外祖所留給舅父的,只有剛正勤勞的美德,並無什麼恆產。舅父少而貧窮,十餘歲即擔負了維持家庭生活的責任。然而舅父在那樣困窮多累的境遇中,不廢學習,刻苦勤奮的自修,以至學成,這是常人所不易做到的。

  2.舅父當日之刻苦自修,尤其難能可貴的,是舅父特別注重數學、物理、代數等自然科學的研究。這類知識,在當時偏遠落後的貴州,不僅沒有教者,不易得到書籍,並且研究這類知識,是要受到當時社會極大的非難反對、譏笑毀罵。然而舅父毫不為人言所動,以後並約集友人創設算學館、達德書社,努力於科學新知的傳播。

  3.如今達德學校也已有了三十年以上的歷史。男女高中初中小學全備,學生千余人。它在貴州新文化的傳播上,是盡了很大的作用。舅父之名在達德學校創立發展的歷史上,是不可磨滅的。

  4.在辛亥革命以前,舅父不僅努力于科學知識的提倡與傳播,並且從事政治變革的工作,積極參加辛亥革命運動,所以舅父在貴州新文化的傳播與政治變革上,是盡了很大的努力,這是舅父可引為自慰的。

  5.在辛亥革命後,舅父被舉參加省政府的組織。舅父曾為實業廳長,曾為礦務總辦,曾在農商部任職。但是在軍閥統治之下,能容許舅父有什麼成就呢?自然要一切希望只成幻想,不僅不能久於其位,而且被人視為不會做官,不會找錢,以至晚年不免於窮困了。我認為這種流俗的譏笑,不足為舅父之辱,反更足以增高舅父的人格。

  舅父過去的生平,沒有流俗所謂「赫赫之名」「炎炎之功」;但是若果我們詳細去分析那種「功名」的實質,將是許多的血淚所培養出的。官越高者罪愈多,功愈大者惡愈甚。「功名」與「罪惡」這對他們是分不開的,將來自有被清算的時候。舅父沒有那樣的「功名」,絕非舅父之不幸,反是舅父可以自慰的地方。而以上所述舅父生平,才是最可紀念稱述的。舅父現時的生活,固然是清貧;但是清貧中仍有許多的快樂,並非純全是苦惱。

  第一,是舅父的生平,確曾對社會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可引以自慰而沒有愧怍。

  第二,目前生活,雖有時不免於窘促,但並沒有到完全不能存活的境遇,不過是淡泊艱難些罷了。我們試放眼一看,整個的中國,整個的世界千千萬萬的廣大群眾,在失業、饑餓、戰爭、死亡中掙扎的狀況,則舅父現在的生活,總還算是比較幸福的。

  第三,兒輩都有正當業務,能盡力奉養;孫兒繞膝,含飴可樂;更可喜齊舅與我母親等至親數人,都各健在;舅父老年猶有可快慰的家庭,不感什麼寂寥痛苦。這在現時荒亂的世界中,也是很不易有的。而舅父與齊舅兄弟間之友愛互助,相攻以學,相勉以善,老而不倦,尤給人們以極好印象。

  第四,是舅父老年雖不能再任社會繁巨工作而益專心致意於繪事。終日伏案揮筆,樂不知疲。聽齊舅談,近來造詣,愈臻神妙。這是一種有功社會最好的藝術,足以自樂,並足以高尚自活。

  第五,是舅父今年已六十多歲,身體還是很康健。若就一般人的平均壽命言之,舅父應該是長壽的。但必長壽而有舅父過去那樣可紀念的生平,有舅父現在這樣純潔的生活,才是可貴可樂。否則:「多壽多辱」,古人也曾說過,並且普通習見不鮮也。

  所以舅父現時的生活,應該是可以快樂的,舅父今年的生日,是值得慶祝的。讓流俗的人們,現在來譏笑舅父的清貧;讓現在那般有錢有勢的人們去誇張自己的榮耀,這對於舅父有什麼損害呢?清貧者方有人生的真快樂;而榮耀者轉瞬將受到根本清算的侮辱。拿眼前的事實來說:滿洲旗人,在辛亥革命前,是何等的尊榮富貴。他們是一種特權階級,他們的孩子,一生下來就由國家供養,領取口糧,他們一生過著寄生享樂的生活。然而他們這種特權地位,在辛亥革命後終於被清算了。許多舊日王公貴族官僚的家庭,落為娼優乞丐。人們不會以為這種清算是不合理的。又如俄國過去的貴族地主、資本家,在十月革命後,被清算的程度,比我們在辛亥革命中清算滿人的特權更為徹底。他們從前用來役使人壓迫人剝削人驕傲人的一切財產地位,都完全被沒收了。勞動者成為一切的主人。對於從前這般吸吮別人血液來養活自己的剝削階級,為防他們的反動復辟,還在實際生活中,加上一些嚴刻的限制。過去尊榮富貴的人,現在變成了最受侮辱賤視的人。過去被侮辱賤視的人,現在成為了一切的主人,成為了人類更豐富快樂的新社會的建設者,根本消滅剝削人的制度。人類的歷史上,將歌頌這一偉大的變革,而不會對於從前剝削階級的淪落,發生留戀可惜的思想。

  我曾和一些外國工人消夏,寄居于從前一個貴族的別墅中。這所高大壯麗的建築,及宅中的一切珍貴的陳設,現在都成了工人們的所有。老年的舊房主和幾個小孩,現在退居於一間破舊的小房中,終日小心勤慎的為我們做園丁工作,以取得生活。他們的兒子因反動不知逃向何方去了。每當我們餐後,小孩們偷偷來拾取桌上所遺的麵包殘屑,正可為他們過去享用的生活一個反照。

  此間監獄中有一個旗籍老看守,常常向人稱述他們從前養尊處優的生活,歎息現在的淪落,而希望他們老佛爺再登皇位。這不會引起任何人同情,只有得著鄙夷的譏笑。

  總之,我們現時正處在人類歷史上一個巨大變革的時代,剝削者正要被人剝削的時代。不過這不是簡單的循環報復,而是要實現消滅階級,消滅人剝削人制度的新社會。要實現人類真正平等,比現在更豐富快樂美滿的社會。全世界上廣大被壓迫的勞動群眾,都在向著俄國工農革命已經開創的途徑走去,他的勝利的前途,已如旭日當空一樣的明白。所以我今日為舅父祝壽,不敢以俗流的思想來侮辱舅父。而是要:

  祝舅父珍視現時清貧的生活,及可快慰的家庭。

  祝舅父藝術進步。

  祝舅父建康而多壽!能夠看見新社會變革之成功,能夠看見「人間樂園」的建設,能夠享受未來新社會豐富快樂的生活。

  甥 若飛敬上

  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五日於綏遠獄內

  【注】

  [1]這是王若飛在綏遠獄中寫給大舅父黃幹夫的一封祝壽信。1936年黃幹夫逝世,黃齊生於鎮江靈次寫就《先兄幹夫行述》,將王若飛寫的這封信作為附錄一起刻印散發親友。原題為《王若飛祝母舅幹夫先生六四壽辰的一封信》,現在的題目為本書編者另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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