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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難」(4)


  二 滇邊夜雨

  昨晚一晚都沒有睡好,大家都焦燥極了,今天絕早就起來,到陳排長那裡去打聽消息。他同我們說:雖然少了幾匹馬,但只要把鹽再勻一勻,明後天還是可以走的。並且還勸我們到他那裡搭夥食,因為街上吃飯太貴,花不來。我們真是感激萬分,想不到在這裡還碰見這麼一個好人。予我們以這樣誠摯的幫助。

  吃早飯的時候,先留英在樓上守東西,我和魁同到陳排長那裡去,他們的飯已經弄好,正等待著我們。一鍋熱噴噴的紅米飯,一缸白菜,還有一大碗黃豆芽湯,碗面上有幾顆油珠兒在那裡打轉。大家都在地下蹲好了,馬上就開動。我吃得很慢,因為一邊吃一邊還要仔細檢查飯裡的東西。在一碗飯裡足足有三分之一是沒有剝皮的穀子,還有三分之一是小砂石。陳排長看見我的動作太慢,笑著說:「怎麼著,你吃不慣嗎?這還算好的呢,至少可以吃得飽,將來到部隊去還要不好,那邊吃飯還得打衝鋒哩。」

  「打衝鋒!」我對新名詞略為思索了一下,立刻也就會意地大笑起來。

  「部隊裡真連飯都吃不飽嗎?」我深深的欣慰著現在我們是一天天更接近士兵的生活了。更踏入我們所理想的境地了。

  吃完了,我又裝了滿滿一漱口碗的紅米飯,揀了些白菜蓋在上面,帶回去給英。他接過去一下就吃得乾乾淨淨。真是饑餓逼迫的時候人是不會選擇食物的好壞的。

  到晚飯時分,輪到我留在樓上。他們帶回來依然是紅飯和白菜。我也狼吞虎嚥的吃了,人真是賤東西,昨天和今天的生活。這其間的相差是多麼大啊。

  睡前,計算了一下我們現有的錢,已經不夠到平壩了。於今只能一個錢一個錢的仔細的用。明後天就要開始步行,而今晚我卻連一雙一塊錢的草鞋都不敢買。大家為著要省錢也不敢再去坐茶館聊天了。於是無可奈何地走進黑樓躺在地板上,受蚊蟲和跳蚤的飽啖。

  陳排長部下的一個班長摸到黑樓上來看我們,並且帶來了一個消息,運鹽的馬今天下午又給老百姓偷偷牽去五匹,目前的數目是更不夠了。我們聽了只急得發怔。這可怎麼辦呢?我們難道要眼睜睜的困在這兒嗎,這樣下去,哪一天才走得成啊。

  氣候突然變得有些冷起來,屋簷上又直淌下水來。糟了,天爺又下起雨來了。路上不更壞了嗎?

  班長見下雨即刻向我們告辭而去,屋裡就留下一片黑暗和三顆焦鬱的心。

  我們都起來冒雨跑到保長家裡去交涉馬匹。我們懇求他無論如何要幫忙找一匹馬,然而他也只是搖搖頭皺皺眉,表示實在沒有法子。他很唏噓的告訴我們說,他為了派軍馬之事,還挨了當地兵站站長的一頓飽打。聽他這麼一說,倒反忘記了我們的痛苦而同情他起來了,本來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當保甲長的也實在是一樁苦差。

  鬧到深夜還是一點結果也沒有。雨下得更大了,一滴一滴的都打在我們的心上。我們冒著黑暗,冒著大雨,踉踉蹌蹌的回到黑樓上。倒在被褥上覺得潤濕得很。原來屋是漏的,在黑暗中沒有發覺,地板上全都濕了。

  「怎麼辦?怎麼辦?」今夜比昨夜更焦灼,更憂鬱,剛合上眼,隔壁的那般煙精賭鬼,又把我吵醒了。跳蚤依然冒著水來攻擊,腦子裡沒有一時能夠安靜。英也是一樣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我和他又坐起來談了一陣解決困難的方法。也沒有什麼結果,但魁卻好像特珠一點,好久沒有聽得他說話。只有一片甜熟的鼾聲在淅淅瀝瀝的雨聲中單調的響著。

  無可奈何,又重複倒頭睡下,隔壁這時正在「天牌」「斧頭」的大聲嚷著呢。

  三 出外靠自己

  因為大家都以為今天是決沒有希望走得成的,所以索性多睡了一會兒早覺。待起來時已是早飯時分了,留魁在家,我和英拿著漱口盅慢慢踱到陳排

  長那裡去。還在門外,就聽得他們住的院子裡人馬聲鬧哄哄的。我用眼色招呼著,拉著他的手就往那裡跑,可不是,班長士兵都在忙碌地捆著鹽包,整理馬匹,與老百姓大聲交涉,是出發前的情形了。

  在屋裡找到陳排長,他正在忙著指揮,見我們來了,連忙笑著對我們說:

  「呵,哈哈,你們來了,吃過飯沒有?」我們不好怎樣回答,只好苦笑。這時候眼見得他們馱子就要上鞍架了,

  無可奈何,我們只得再老著臉問他有沒有替我們找到一匹馬。

  「馬麼?」他笑著指著這群馬說:「瞧,我們自己馱鹽都不夠,那裡還有多餘的馬?你們自己沒有去設法找嗎?」說完他又向士兵們大聲吆喝著,先捆好馱子的兩匹馬,已走出院子的大門口。

  啊,我們自己設法去找!上了當,太依賴別人了,太相信別人了,這世界上除了靠自己去奮鬥,要靠別人是靠不住的,沒有好人。英和我不約而同的都往保長家狂奔,也沒有功夫去通知魁,如果這一大幫馬都走完了,我們的行動將更困難了。保長還好正在家裡抽大煙,見了他,我們便苦苦的哀求他,無論如何要請他派一匹馬,他起先搖頭。後來禁不住我們大鬧,也只好陪著一同出來,在街上挨家去現派。但是老百姓們的馬派的早已派了,剩在家的也早就牽到山裡去藏起來。

  我們跑完了一條街都還沒有見一匹馬的影子。絕望的痛苦已加到我們的心上。這時忽然從街外踱進來一匹又瘦又老的馬,後面跟著一個又破又爛的老頭子,保長立刻上去和他交涉,用盡威脅利誘,我們又講了許多好話,那老頭子才勉強點點頭,我們把馬牽到樓下連忙叫魁捆行李。他此刻還不知道怎麼一回事哩。我們也沒功夫詳細告訴他,急忙把行李捆好,牽馬跑出寨門,馱鹽的馬隊,早已去得無影無蹤了。幸喜牽馬的老頭子從前還走過這條路,我們才稍為放心地跟在馬後走著。

  在芷村時早就聽人說起這條路的艱險,和山中土匪苗人殺人劫貨的恐怖情形,現在想起我們這一行還帶著行李,孤單單地在路上走,實在有些可慮,所以我們盡催著馬夫加快速度,但那老頭子卻冤聲載道嘮嘮叨叨講起他的苦處來。說他家中還有老婆兒子在等買米回去煮飯。而這匹寶貝馬呢,又確實是不算強壯,瘦削的蹄子一跛一跛的在麻石上滑著,結果是欲速而反緩。

  才出芷村路還算是平平坦坦。然當翻過一個小山坡後情形就有些不同了,路漸窄狹,地上多半是些小碎石,恰好這時又下著小雨,更增加這路上的滑度。

  雨下得更大了,而壞得想像所不到的路也漸漸呈現在眼前,我們已經走入深山的包圍之中。路更窄小,僅僅只能走過一人一騎。而且路面已經給來往的馬隊踏成一個個尺多深的大洞。在泥和水的底下全都是一排排像尖刀一樣的石頭,當我的腳第一步踏入這泥海中時,連膝蓋都給泥陷沒了。我就竭力掙扎起來,然我腳上的鞋卻已給泥吞沒去了。

  我俯下身去忙用手在泥海裡撈摸,找了半天,還只發現一隻,氣憤起來連這一隻也扔在泥巴裡。索性把襪子也去了,光著腳板走。赤腳固然是乾脆,用不著再彎下身來到海裡去摸魚,可是比摸魚還要討厭的事又發生了。我的毫無防禦的光腳碰到那尖刀似的石頭,簡直痛徹心腑,其滋味恐怕與地獄裡的刀山也差不多。但鞋已失蹤不便再回頭去找,只好硬著頭皮,忍著痛,咬著牙齒一步一步的走去。英和魁也遭遇著與我一樣的情形,相見之下,彼此相憐,而趕馬的老頭子卻又不住的高聲咒駡著,我們又是急又是恨,可又不好怎樣奈何他。因為他究竟是我們旅途中唯一的嚮導啊!

  路是越來越糟了,路面上的泥濘爛得駭人,簡直像一盆剛煮開的漿糊,兩邊都是峭壁,踏上去就會滑下來。我們沒有法子,便只好橫著心大踏步的在漿糊裡走,那種滑膩的滋味,恐怕出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嘗到,馬太瘦了,又沒有喂飽,我們三個的行李又太重,走起來,東倒西歪的。果然在一個下坡的地方它帶著行李滾到坡下去了。我們急忙跑下坡去,它倒在一個大泥坑裡動都不動,直喘氣。我們都著急起來,要是它跌傷了可怎麼辦呢?

  這裡四處渺無人煙,在這荒山僻野中,而又正下著雨,那我們的命運可就夠慘了。幸喜馬夫急忙檢查一遍後,報告我們,他的夥伴並沒有跌傷,但是從現在起,一定要減去一件行李它才能走得動了。這樣我們才略為放心一點。雖然要卸下一件行李來,但至少還是可以繼續前進。大家匆匆的幫老頭子把馬扶了起來。從新整頓過一次,拿了一件較小的背包下來,再把鞍子捆好,於是又冒著雨慢慢拉著馬走了,這時我們滿身都滾著泥漿與早上出發時,又是不成比較。艱苦困難一重重地加到我們頭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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