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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難」(3)


  當我正要替他們設法解決這焦燥不安的問題的時候,海男又來了這樣的信:

  爹:這十多天以來一切情形都有很大的變化。在軍事上我們今後是要轉守為攻。近來進軍安南的空氣極為濃厚。民氣士氣也都興奮鼓舞,似乎勝利就在目前。可是偏偏在好機會快要到來的時候我們又有了意外的事。仁宇得電,他父病垂危,已匆匆乞假返湘。而我呢奉令隨本營到貴州訓練新兵。從前因無情況天天嚷著要到別處去,而今就是想不離開這裡都不可能。這真是從何說起?我們在這裡過了年就要出發。我雖自怨機會太壞,但一想到隔我年高的祖母究竟近些了,也覺得高興,許能抽暇趕回家來慶祝祖母的70壽辰吧。

  兒海男(十二月二十五日軍校畢業一年紀念日)

  果然在第二年抵達安順之後,他得了司令官的允許趕回桂林。參與了他祖母的壽辰。因為仁宇送母歸到重慶順便想到重慶找機會,有信來邀海男去,這樣在去年的年末我從花橋到南站又送他離了桂林。碰巧在昆侖關戰役的名將鄭洞國將軍抵渝組織他的×××軍,「有志者事竟成」,他們終於還了遠征的宏願。這我在前面已經提過了。

  海男離開桂林的時候留下了「邊塞英雄」,「孩子軍」兩個劇本和一篇散文的紀行文,要我代他整理發表。「邊塞英雄」寫的正是他和朋友,深入越境偵察敵情的經驗。雖則不免青年人常有的浪漫主義的氣份,但題材的積極和熱情的奔放是頗有足多的。海男小時候和廖楚容兄最要好,他們自比為漿糊和紙,就是分不開的意思。楚容在桂曾鼓勵海男寫他的紀行文,將刊載他的雜誌上。不料後來楚容的雜誌竟成流產,海男的文章也不曾寫完。這裡存下的僅僅是途中的幾段,許是我們從東靈街搬施家園又有些散失吧。昨晚我偶然細讀了一遍。覺得這個從他有生以來常常跟著我們四出流轉的子於今在他獨立奮鬥中更吃了苦了。海男的生母漱渝是在這孩子剛兩歲時死去的。海男從小靠他老祖母撫育。飄泊不定的生活使我不能給他滿足的教養與關

  心,這是常常使我難過的事。但我對讀者這樣不憚耐的敘述這孩子的事卻也不是由於單純個人的感傷。今日神聖的民族戰爭不能不要求一個做父母的貢獻他們最愛的兒女,實際上也有無數的父母這樣貢獻了。我們知道青年人決不怕打仗,也決不怕死。怕的到是沒有真和敵人拚命的機會,或是沒有看到敵人以前倒在一些可能補救的困難或無謂的磨折之下。我看了孩子的紀錄曾經流淚。

  看到他在泥濘的峭壁上一步步的膝蓋與胸脯抵在土石上爬著,尖石頭刺著他那已經傷痛的腳板,饑餓使他的肚子幾乎癟的合攏來,眼睛起著暈眩,躺在地下一步也不能走動的時候,我仿佛聽到他叫「父親」叫「祖母」的聲音,而我那時很可能是在桂林安舒地觀著劇,或是高枕而臥。我真是那樣的難過,我恨不得那時候在他身旁抱他起來,設法給他一杯開水喝。這也是天下做父母的心,況且他又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

  但海男所受的痛苦比起廣大抗戰官兵最不幸的一層來,是幾乎不足道的。第一海男們的苦痛畢竟是暫時的。從芷村到小街還這樣困難而到了八壩以後畢竟又得到上下的愛護,過得不算太壞。再者海男們雖然感著工作學習上的苦悶,但畢竟我們還可以請他們的長官設法調動,務使他們得更適合的發展。而廣大士兵同志呢?痛苦生活常常對他們有著半宿命的支配,他們也根本沒有變更工作和地區的自由。據海男們談起新兵訓練與長途補充行軍中的困苦是超過想像的。

  我們在各戰區見聞中也曾目瞥過許多慘潰的場面。那些拖著沉重腳步的落伍者或倒在路邊張著無力的嘴等著一口水喝的人們這不都是人家的兒女嗎?我雖每每也盡過我一點可能的力,但是,啊,這樣的現象是太多了啊。我真不能不要求我們每一中國人對於這樣的在艱難的旅途中掙扎的軍人以父母兄弟的心給他們應有的迫切的扶持,那樣將不僅救了他們,也救了我們主要的戰鬥力,救了抗戰,救了中國。同時以我的理解每一個兵也必然像我的孩子一樣有他的特性、能力和要求,如若在更好的組織與配合下都得到適當愉快的發揮那將是何等偉大的力量?我們的官長們為什麼不可以像自己子女一樣更寶愛這些力量呢?「愛惜東西有東西用,愛惜人有人用」,然而,在今天物力不用說,人力的浪費與糟塌也實在太大了。

  海男留下的紀行的文稿是從坐滇越車到開遠寫起的。以下是他自己的話:

  一 天無絕人之路

  昨晚我們都睡得很甜,只是旅館床上的臭蟲有點騷擾!頗覺美中不足。

  清晨四時許。麼師就來叫門,(這裡的茶房也和四川一樣稱「麼師」)急忙起來匆匆地收拾了行李趕到車站,僅候了幾分鐘,火車又大吼了數聲繼續南開。

  從開遠坐車到芷村,只要三小時的行程了,這一線沿途的風景極美,向蒙自的方向,都是一望無際的青蔥的大平原,許多碧色的湖泊,蜿蜒的小河,間雜其中,一陣微風,吹皺了靜靜的湖水也吹醒了垂著頭的綠草,遠處大湖中小舟上潔白的風帆在青草堤下微微的移動著,近鐵路邊的小河中一群群的野鴨見火車馳過後都發出雜亂的噪聲,抖著它們的翅膀,撲赤撲赤的向天飛去,在青草地上晃著一連片長長的黑影子。想不到在中國數千裡外的西南邊疆還有這麼一塊美麗的地方,偉大的祖國啊!你怎不令我們熱愛!

  車到碧色寨,這裡是滇越與個碧石路的交點。車在這兒停得相當久。因為到蒙自個舊石屏的旅客都要在這裡換車。這裡已經是相當的繁盛了,除了法國式的黃紅色的建築物以外又添了許多灰黑色的工廠堆棧。矗天的煙囪不停的噴著黑煙,不久以後也許將成一個工業重鎮。

  由此續行,四十多分鐘後,就到了芷村了。目前的滇越鐵路至此而止,自此我們就將徒步行軍到部隊裡去報到。芷村俗稱拉地,較碧色寨稍呈荒涼之色。車站附近的法國房子,曾被敵機炸過,東倒西歪更形沒落。城裡很小,市面也很蕭條,我們到這裡後頓然感覺茫無頭緒。目的地是平壩,但究竟往那兒走才是呢?正在躊躇,卻好英在街上撞著了前期同學馬君。他現在服務于威信部隊,駐劄在離城不遠的張村中。在這蠻陌之鄉能遇到母校中的同學,實在是極快慰的事,當時承他詳細指示路徑並請我們飽餐了一頓。我們正有點餓,都吃得很多。但這次錦標還是給魁得了。他的記錄是八碗半。

  路是問清了,但我們的行李還得要馬才駝得走,可是在這人地生疏的邊城向誰去雇馬呢?午後三人分頭去交涉,幸遇××師押運食鹽的陳排長,他有很多馬正準備明日送鹽到防地去。我們因是同行,又有同鄉關係故而攀談得相當投機。承他慨允讓一匹馬給我們駝東西,還願意以後儘量幫忙。於是我們一付愁容頓又變成眉開眼笑。困難剛來,立刻便迎刃而解,這是我們前途順利的象徵。我們都高興,尤其是英,他拍著我的肩膀笑嘻嘻的對我說:「我講過你們不用那麼著急,我們不會有什麼困難的。瞧,這不是什麼都解決了嗎?這叫做天無絕人之路!」

  我記得今天他說這句話至少是在五次以上了。我們找到保長對面一座微微有些傾斜的樓上作為今夜臨時的宿營地。大家在地板上攤開了被子,舒適的躺下來,伸伸懶腰。思起以前在家庭學校所過的生活,多麼悠閒,多麼安靜,可是剛開始旅行到這人海中,這些險惡的波濤就一個連一個的撲來了。那般永遠處在家庭中的膏梁子弟怎知今日的行路難啊。

  「喲,不好了,我一身都發癢,」魁喊著。

  「是啊,我也有些癢。」連忙向四周搜索,只見地板上滿都是些黃色的小動物,在爬的爬,跳的跳。

  「啊,這麼大的跳蚤啊!」於是大家趕快來肅清,可是已經遲了,身上,被褥裡早已成了它們的跳高場了。

  「唉,我們橫一橫心還是倒下去睡,反正是沒有辦法的。」人言雲南的瘧蚊比飛機還可怕,但依我們看來尚還不及這種新式坦克來得兇猛哩。隔壁的一間樓上與我們只隔著一排疏疏編著的竹條,那裡是本城警察的宿舍,但在我們眼前所見的情形卻遠不及白晝在崗位時那樣正氣懍然了。他們伴著昏黃的煙燈,貪婪地吸著大煙;一堆堆聚著賭牌九;說著、笑著、吵著、鬧著、哼著下流淫蕩的調子,他們的這種交響曲鬧得我們一時都不得安靜。

  「他媽的!」我憤然地跑到臨街的欄杆邊向街上啐了一口。「嘿!你不要隨地吐痰啊。」英在裡面大聲的叫著。「這裡全都是些維持治安的警察呢。」街上走的人漸漸稀少了,攤販也都收拾著東西回家去。這時從街上來了一個士兵,在門外看了一看然後大聲地朝我們樓上喊道:「你們樓上有個叫申英的嗎?」

  「嘿,有的,有的。」我在欄杆邊答覆他。那士兵朝我看了看,然後用手圍著嘴大聲的說「陳排長差我來告訴你們。

  馬已經被本地的王團長強派了五匹去。明天走不成了。」說完他便急急循著原路回去。

  我呆了一會便踱進屋來,他們兩個坐著也都哭喪著臉「真是好運氣」。英朝我苦笑著。

  「唔,不要急。『天無絕人之路的』」我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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