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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難」(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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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半夜裡的白馬 我首先背著這件行李。在後面慢慢走著,赤腳碰著石頭更加覺得痛了,當徒涉一道河流時我在河中給急流沖倒了。還好水淺,沒有給沖去,拚命地爬起來,全身和行李都是水淋淋的活像個落湯雞,英和魁回過頭默默的一瞥便又繼續朝前走了,要在平時他們必定拍手大笑。 忍著饑餓和腳下的刺痛,儘量加快速度,想追上前面運鹽的馬隊,然而總是趕不上,並且距離他們漸漸更遠了,在路上常常發現他們遺落下來的白 雪似的鹽屑,問一問對面騎著馬來的老百性,才知道他們已經早到阿穆黑了。我們今天的宿營地是老街了,離芷村有一百里左右。阿穆黑是半途的小站也有五十多裡。但我們由早上走到太陽當頂,又到日半西斜了,可還沒有望到一家茅屋的影兒。饑和渴已逼得我們眼中直冒火星,途中雖有清碧的溪水,但因聽人說有毒,吃不得便也只好望著它而走過去,心裡的欲望更增強了。 我幾乎要屈服了。行李還是輪流背著,但感覺比初背時又重了一倍,把我們的背屈得更駝,坡是更加來得多而陡峻了,人馬都在拼命的爬著,勉強又越過一座大山頭。才發覺遠處林中有一縷白色的炊煙,據馬夫說那就是阿穆黑了,雖然看見可又走了一點鐘,才看見那破陋的矮矮的幾排村屋,「他媽的」我用袖子揩了揩額上的汗,「多麼遠的阿穆黑」! 我到一家小店坐下來,裡面只有包子,每個人都狼吞虎嚥的自己抓著吃,又喝了幾大缸開水才覺得稍為好些。然後再向老闆打聽那馬隊的消息,說是早就走了。已是半下午,這兒到老街子還有六十五裡。我們只休息了一會兒,便又拖著疲痛的腳忙著趕路,計算一下僅有的時間和漫長的路程預計是要摸黑了,禁不住有點恐懼起來,但事既如此便也只好咬著牙根走了。 由阿穆黑到大河的二十裡路,還算乾燥平坦,走起來不甚費力,大家都竊喜已脫離苦海,但過了大河以後的路,其艱險之處卻較之上午更來得多了,使我們叫苦不迭。 陰霧後面灰白色的太陽漸漸落到山裡去了,天色逐漸蒼茫,又過一些時候,四圍完全給黑暗籠罩了,我們還在這渺無人跡的大山中摸索前進,馬夫又慌又急的拉著馬爬過一重又一重的山坡,但在前面還是走不盡的山坡,和在黑暗中隱約可以看得見的寂寞的山路。並沒有看到一些兒老街子的影子,地上的碎石、泥濘、深溝,使我們隨時傾跌在路上而又隨時麻木地慣性掙扎著爬起來向前走去。又爬過一道坡,下面聽得有急潺的流水聲,走到橋上,我們實在都倦極了,搖搖欲倒,我靠在橋欄上提議就在這橋上露宿一夜。明日再走然而馬夫卻極力反對,他說馬上就要到了。並且睡在這裡非常危險,有野人和老熊會來襲擊,沒有辦法,還是又拖著傷痕累累的腳前進。 拉著垂垂欲倒的瘦馬,又向對面的山坡上走去。夜已深了,四圍黑黝黝的大山都像吃人的魔鬼一般。更顯得猙獰可怕。陰森森的矗立著的大樹在風中發著虎虎的聲音,我們都毛骨棘然地擠在一起慢慢的走著,向前摸索著。迷途,絕望,種種念頭更增加了我們恐懼的心。難道走錯路了嗎?難道真要在這黑暗裡摸索到天明嗎。啊!野人、老熊、土匪、還有那些殺人不眨眼的生苗。他們那耀眼的尖刀子! 忽然路旁像有什麼聲音在呻吟著,我們的心跳出腔子來了。是強盜在躲著嗎?是老熊嗎?是被苗人殺傷的人在呻吟著嗎? 馬夫大膽地用棍子到樹林裡去撥動,突然一團白東西飛也似向後跑去了。在昏暗的夜色下依稀可以看到是一匹白馬,背上還佩著鞍子。這東西把我們都駭了一大跳,背上都麻冷了,我不時望著後面。心裡想著半夜裡的白馬,還備著鞍子,那麼它的主人呢?以下的事我不敢想像。這奇特的事使我們都暫時忘記了疲倦,痛苦,飛快的跑著。頭也不回的跑著,我們曉得停下來是不行的,危險就在我們四周,只有向前走。只有走到老街子去才是生路。「啊!那前面山頂上尖尖的不是屋角?」馮魁忽然指著前面山上大聲的嚷著。 「哪裡,哪裡啊!」我急忙問他。「是的,我也看到那矗起的尖角了。」英也喊起來。「哈我又看到旗杆了,大概是老街子了。」魁又叫著,馬夫隨著看了一下也高興的對我們說。「是的,這下子真到了。」到了,到了,真的到了,我們都盡最大的力量掙扎著爬到山頂上去。狗在叫,還有閃著的燈光,村莊的輪廓更顯明?爬到鄉公所的門前,我就什麼也不顧的睡倒在地下的麻石上,英拚命地把我垃起來,昏沉沉像做夢似的忙著卸行李,安頓馬匹,馬馬虎虎在鄉公所找到一間堆稻草的房子就渾身泥漿的躺在稻草堆裡睡著了。 五 再爬上去鄉公所的山 黎明的號聲,把我們從昏沉的夢境裡喚了醒來,呵多麼疲倦啊,在稻草堆上伸了伸懶腰,感覺得一身都隱隱發痛,尤其是腳底下痛得最曆害,給尖石頭劃破的傷痕兀自紅腫著,稍為碰著一下就痛得澈心澈骨。 我們又都坐在一堆,回味著昨日的苦況,那樣的深夜在荒山裡摸路能不遇著意外,真算是萬幸。 「哎呀。」英好像失了什麼東西似的在這屋裡環顧著:「那老頭子到哪裡去了?」啊,是的,那馬夫昨夜同我們睡在一起,今天這麼早,他就到哪兒去了呢?我趕忙一拐一拐的到屋子外面去看,那拴在門口的瘦馬也不見了。捆著行李的馱鞍,還靠牆放著。我忙叫他們兩個出來看看,繼著又到街上四處去找。都沒看見。「走了!」那老頭子連鞍子都不要就牽著那瘦馬連夜溜了。我們又垂頭跌足諤然相顧,這意外的打擊使得我們手足無措,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才是,魁主張再去央求陳排長請他設設法。因為馬隊昨夜也歇在這裡。我和英堅決反對,再去求別人,去仰人家的鼻息,還不如就困死在這荒山中來得好。於是我們便又分頭去設法,找街上老百姓去租馬,但他們都搖頭拒絕。最後又跑到鄉長那裡懇求他幫忙。 這鄉長相當年輕還讀過小學,為人倒挺好。他就為我們四下去找,結果向一家寡婦家租到了一匹。並且派她的兒子送我們到小街去,這想不到的順利,使得我們又重新活躍起來,使我們忘記了疲倦和創痛,只要能夠繼續前進,什麼都是在所不顧的。拜謝過鄉長後,我們便同那寡婦的小兒子又冒著雨興匆匆的趕路我們一路和那小孩子談著這邊的風俗人情,他很活潑可愛,比昨天那個老頭子要有趣多了。他不住地用小竹杆兒鞭策著他的馬,嘴裡大聲吆喝著,那馬也結實壯大,很服從它小主人的指揮。因此行進速度也就無形中加快了。聽那小馬夫說「今天的路比昨天還要難走,要越過兩座很高的大山。」 我們聽了又不禁氣餒。比昨天還要苦的行程,那苦況將是什麼滋味呢?經過一道洶湧的大河與許多像漿糊一樣的爛泥路以後,第一座大山巍然攔在前面,唷,那麼陡峭的山坡,那樣曲折的羊腸小徑,山頂完全給白雲封蔽了,仰望上去,已不免有些害怕。這一個已經夠了,可是還有一個哩。 我們氣喘喘地一步一步的爬上去,將近幾十度的陡坡,有些地方簡直就沒有路。我們攀藤附葛的爬著,那是真正的爬,膝蓋與胸脯都抵在濕滑的土壁上。腳上又添了一批新的創傷,新的舊的並在一起,痛得頭發暈。一次,爬了一半,我的手軟了跌下來,倒在泥坑裡,暫時的休息給我以極大的快樂。 幾乎想永遠睡在那裡不願起來了。但看到馬漸漸的去遠了,英和魁也漸漸不見了,恐懼便又襲來,於是又忍痛站起來向上爬去,但才兩步便又滑到地下,大雨將我的全身淋得濕透,汗也從裡透出來和雨混雜在一起。衣服上全染滿了灰赭的泥漿,然而我不能顧這些,意志嚴厲的命令我繼續爬上去,在這兒決不能落伍,落下來必然會遇到死神的降臨,連一片肉,一根骨都會給豺狼拖去當美餐的。 快到山頂時,我實在支持不住了,只好倒在泥坑中,休息了一陣。英和魁也在前面坐下張著大嘴喘氣。但那小馬夫卻站在山頂上揚著鞭向我們笑哩。真是「強龍難鬥地頭蛇」大人比不上小孩子。 下坡時,全身的筋肉才稍為鬆弛一點。費力也小得多,到一個半坡裡找到一個小茅房,請老百姓燒了一大壺開水喝了,才略為恢復了些元氣,當然是不能多坐的,又得繼續趕路,問老百姓,這裡才只是全程的四分之一哩!沒多久,第二座大山又昂然地迎面而來,由於心理的作用,覺得比第一座還要高一倍。這次上山,速度更慢了,比我們做蝸牛,也不算辱沒,我們的氣力實在用盡了。今天早上只吃過一點飯,這原動力在爬第一座山時早已用盡,現在完全是用精神的潛力在走路。我們爬一兩級又坐下來休息一會,最後,我覺得肚子簡直餓得要合攏來,隨手在山中的玉蜀黍田裡剝了兩根玉蜀黍,一路走一路慢慢地嚼著,味道倒很鮮美,略解了一些饑渴的壓迫。然而這座山實在太高了,那山頂的大岩石還是遙遙不可及。我抬頭看了一陣子,上面四圍都是荒涼的叢林和漫山的野草,沒有一家屋子。我的眼忽然發眩,頭一暈就倒在地上。英和魁馬上過來扶我起來,我緩緩的對他們說: 「我實走不得了。你們上去替我找匹馬下來吧。我就躺在這裡等。」「海,你別胡說了。」英正經的對我說:「還是起來走吧。再咬緊牙關努一把力,翻過這山就快到了。」 「好吧,英,請你扶我起來。」好容易移動一步,幾乎又倒下來了,我竭著所有的力再向山上爬去。 (原載1943年桂林出版的《文學創作》第2卷第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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