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青 > 外婆的旱煙管 | 上頁 下頁
濤(5)


  我的眉毛剔起來了,其餘六人也都露出憤憤不平之色,校長室外探頭探腦的滿是圍攏過來瞧動靜的人,她們察言觀色的仿佛知道我們已碰了釘子,大家就在外面切切擦擦地私語起來,有幾個膽大的還放大聲音喊:「我們要去!要去!」

  劉校長慢慢站了起來,搖擺著向門口走去,門外的人都笑著跑了,腳步淩亂地。他這才又踱回來,頓了一頓,嚴肅地向我們說道:「你們一定要去,也可以。我請幾位先生保護著你們去吧,不過你們要聽話。——國慶是應該歡喜的,我愛民國。但是,唉!」他默默了一會兒,我們見目的已經達到,便也不理會這些,只魚貫退了出來,報告眾同學去了。

  果然,第二天上午總務主任馬先生忙著親自去購辦燈籠了,晚飯提早半小時,整隊出發。立正,報數完畢,足足有四百六十七人,於是矮的在前,長的在後,燈籠紅綠相間,蜿蜒街街間,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了,流氓們高聲說笑:

  「這麼多的鴨屁股,倒著實好看。」

  「這些姑娘們只要給我兩三個也夠了。」

  「那個好看呀!這個醜死了。」

  「瞧,她們在笑哩!」

  「瞧,她們在換自己的……呢!」

  說得大的女同學們都把頭來低了,小的歪頭嘻嘻笑,體育教員吳先生穿著紫紅旗袍,短齊膝頭,背上還搭塊金黃與黑相間成條的大圍巾。陽曆十月裡圍巾本來嫌早些,但是吳先生身軀素來嬌弱,今年還只有十七歲,剛從上海××女體專畢業回來的,因此穿得特別漂亮。「這個是誰?」路人們開始注意她了:「是校長的女兒吧?」

  「也許是小老婆!」

  吳先生聽了咋聲:「要死!」腳下高跟鞋一滑,就跌倒了。總務主任馬先生趕快來扶,但她仍痛得走不動,他只好挽著她走,於是隊伍中又開始切切擦擦起來,說他們是「兩老」(即寧波話夫婦之意),又說他們在「體貼」了。

  大家到了中山公園。

  於是開會,讀遺囑,演說,喊口號,最後才輪到提燈遊行。先是黨部代表,機關代表,孤兒院音樂隊,各民眾團體代表,最後才是整千整萬的學生。次序是省立×中在先,縣立工校,商校次之,我們女中也是縣立的,依理可以接上去了,但是率領的馬先生們卻羞澀澀的,越趄不前,惹得幾個教會中學都不客氣地搶上來了,別的私立中學也不甘落後,我們終於成了殿軍。幸而其時還有幾個婦女協會代表不願混在別的男人團體當中,誠心誠意來找我們合隊,當然我們就讓她們在先,自己跟著。

  浩浩蕩蕩的提燈會就此開始了,先是隊伍從公園大門口出來,瞧熱鬧的人們早已萬頭攢動。那些遊行的人也興高采烈,有說有笑,有的還互相扯耳朵惡該。後來還是指導的人看著太不像樣了,便道大家不許擾亂秩序,還是跟著音樂隊唱幾隻歌吧,於是先唱黨歌,再唱:「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除軍閥!國民革命成功,國民革命……」唱著唱著走到園門口了,「哼!女生呀!」一陣亂糟糟的聲音響了起來,我們有些嚇,但也有些感到莫名其妙的得意。然而情形愈來愈不像樣了,不三不四的男人橫闖直撞穿入隊伍來,有的擰胖女學生一把腿,有的咧著嘴巴嘻嘻笑,樣子又下流又令人作嘔,這麼一來可使我們真著急了。

  ——哎呦,要死……

  ——我的燈籠燒起來啦!

  ——馬先生!馬先生!

  馬先生急得滿頭是汗,一面高喊諸位不要慌,朝前走,朝前走!總算前面也得知了,一會兒不知從什麼地方找了來十幾個警察,朝著流氓們吆喝要打,這才使存心揩油的人不得不適可而止,紛紛退出,又是一陣騷亂,女學生們恐怕警棍敲過來殃及地魚,嚷呀嚷的說要當心,聲音還帶些哭。惹得警察們也捏著喉嚨說:「您甭怕,我的棍子怎捨得觸您,放心得哩!」說得吳先生滿臉通紅,緊緊扯著馬先生的袖子低聲說:「快逃回學校去,快!」女學生們也沒有主張了,只得紛紛脫離隊伍,攜著軋扁的,燒毀的,甚至只剩一根竹竿兒了的燈籠垂頭喪氣逃回校去。劉校長是頑固的,然而這個社會卻也實在開通不得。

  自從我們參加提燈會被攪亂,因而證明劉校長的「先見之明」以後,同學當中也就分成兩派:一派是認為劉校長上了年紀的人畢竟有見識,於是心中佩服,嘴裡卻也不好意思直說出來的;一派是同我差不多的人,自己也並沒有什麼高深或正確的見解,只是對這件新鮮玩意兒失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偏不服氣心理。瞧,劉校長的神氣是多麼的得意洋洋——不,簡直有些幸災樂禍樣子。

  他滿臉假正經假慈悲地以家長自居,而把我們當作不懂事的小孩子,一面放做沉痛的說道:「我也贊成男女平等,不過……」或者說:「你也希望學生愛國,不過……」模不過,豎不過的,我們這批學生子弟,就得像被網的魚兒般給關在死水池子中了。假如誰敢哼出一聲不願來,就是天生骨頭輕,喜歡提著燈籠找野男人去給他們摸呀摸的。

  五姑母也常掀起鼻孔對我哼:「阿青,你這個人呀,就是聰明不肯正用。譬如劉校長昨天就對我說起……總之,他很替你可惜。從此你得冷靜些兒才好!」

  發憤用功吧,冷靜些兒!然而,天曉得,讀些什麼好呢?國文教師程先生是個紅鼻子酸秀才,又髒,站在講壇上嘟的摸出一大串鼻涕來,沒有手帕兒搭,只把分剩的講義紙搓成團來拭了,汙紙就塞在抽屜裡。算學是劉校長兼的,把難題都跳過,說是女子又不會做工程師,要懂得高深的數理幹麼,還是天天聽他的訓活要緊。英文現在也改請一位蔣先生教了,念起來聲音像吃糠似的,嘶啞又生硬,聽著真吃力,而且據說他又是專研究文法的,一條一條,像法律又像公式,臨考時便記一下,有一次考期偶然變更了,大家造一口氣,就把這些條條兒忘記得乾乾淨淨。

  還有一位教党義的趙先生,更是起碼角色,因為劉校長說大黨員老爺請不起,而且假如無意中開罪了他又吃不消,因此還是馬馬虎虎的找個候補貨來吧,他在講壇上簡直像專供我們開玩笑似的,說到學問連運河是連貫南北抑東西的也不曉得,東方大港又弄不清楚,因此我們就叫他不必念建國方略了,還是說出來讓我們笑笑,究竟作先生是不是與孫總理的跟班的兒子點過頭,還是給什麼省黨部委員典過皮包的呢?他只呆笑笑,老著臉皮,一個鐘頭一塊錢還是拿下去了。

  不過要是他遲到十分鐘,我們就要喊:「扣去一角八!扣去一角兒!」他也像過意不去,只好苦著臉哀求我們:「大家馬虎些吧;小考我給你們範圍。」不過最後一次他卻是醉醺醺的踏了進來,而且聽到我們喊「扣去一角八」似乎不屑似的剔起眉毛一笑,他講他的東方大港及運河,我們嚷我們的,不久就換人了,後來我被學校斥退後有一次在路角碰到他,他昂然坐在包車上,車輪雪亮的,滾著滾著疾轉,前面的鈴儘管叮噹叮噹響,他闊了。

  現在我得來說說自己為什麼被學校斥退的事吧。民國十八年春天,不知怎的校裡竟請來了一位姓徐的先生。這位徐先生年紀才不過二十七八歲,瘦削的臉,皮膚是淡黃色,界上架著白金絲邊眼鏡。他說話聲音不高,可是舉止很安詳,使人見了肅然起敬。

  他教的課程是歷史,可是他說古代的事少知道些也罷,只把從前社會的大概情形弄明白了,歷代皇帝姓誰名誰體管他娘,妃子的姿色更不必說了,隨後便一本正經地教起我們近百年史來。一個個昏庸無識的人物,一樁樁令人髮指的事件,一條條喪權辱國的條約,他都解釋得明明白白。他說我們的國家應圖自強,青年力謀前進,妥協畏縮是不成的。有時候他簡直講得聲淚俱下,同學們也摩拳擦掌聽,下課鐘打過了都不管它,不知在什麼時候上課鐘又響了,他還在興奮地講,我們也在興奮地聽,劉校長卻凸著肚子走了進來。

  「別管他!」我的眼睛向他一瞥,即刻回射到徐先生臉上去,希望他再講,多多講。

  「讓他去!」別的同學似乎也發覺了,但是一致的要求是希望歷史課延長,算學讓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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