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青 > 外婆的旱煙管 | 上頁 下頁
濤(4)


  不久,濟南事件發生了,於是我們便不再跳舞,而是出外調查某貨。國貨與某貨分不出來,我們只揀花樣美麗的給它們貼上封條,急得商人叫苦連天。我們出去調查,是學聯會領導的,學聯會又聽黨部指導,有時也合作。商先生差不多天天與我們碰頭,不久他終於愛上了我們與同行的一個女生,名叫張劍英,他寫信給她說:「滋英先生:怎麼你的回信還不來?真把我盼望死了;人家說望眼欲穿,我是連肩膀也望穿了!」這封信終於落到我五姑母手中,五姑母把它戰慄地遞給鄰校長,鄒校長一言不發。

  第二天,鄒校長便氣憤憤地在紀念周上報告我們說:「商先生因為調查工作太忙,現在政治訓練改請何先生教了,請諸位當心聽講。」云云。但是再過幾天以後鄒先生卻又在紀念周上報告我們說:「我近來因為身體不大好,已經向教育局辭職了,新來的是一位劉校長,請諸位……」云云,據說她辭職的原因是為了南先生同她搗蛋。

  劉校長的第一件德政便是留住我五姑母。他原是女子師範的舊教員,生得矮胖身材,白麻子,兩顆門牙儘管往外扒。他的年紀大概有四十多歲了,態度嚴肅,使人見了就不敢大放肆。學生們因為畏忌之故,常有人恨恨的在背地喚他為「劉麻」而不名。更因其腹部隆然凸出,走起路來大搖大擺,也就有戲呼之為「十月懷胎」者,不過女孩兒們畢竟臉嫩,提起有關生育的話來未免羞人答答的,因此這個綽號便遠沒有前者之被叫得響亮而且普遍。

  且說那位劉校長是在我級教算學的,從民國十七年秋季開學起,一本段育岸著的初中混合算學第五冊,教來教去還不到十頁,原因是他一上課堂便訓話,訓的無非是不要被「共產黨徒」利用云云。他來上課的情形是這樣的:先是上課鐘還沒有敲畢,他便凸著肚子大搖大擺走進來了,於是我們亂哄哄地跑著跳著找座位,他只不聲不響的站在講壇上,目光四射。等我們大家都站定了,這才恭恭敬敬一鞠躬,若有人不理會,他便用眼睛盯住她,卻不喊出她的名字來,一面對全級同學道:「這回不算數,再鞠一次躬。」於是不理會的也只好赧然站起來了。

  鞠躬使他滿意以後,這便捧起算學書來,故意裝出要翻的樣子,於是同學們也忙著翻,有的不知是第幾頁,只用眼睛朝著他瞧,他卻忽然露出笑容來了,會找書本子說:「且慢著翻,我還要訓話哩。」接著他便說下去了:「第一件,女大當嫁是必然的,同學中要是誰有未婚夫來了,大家千萬別跟出去瞧,有一次我瞧見有一位同學的未婚夫來看她……」

  他一面說,一面把眼光轉向盧月香身上,盧月香的臉馬上漲得全都紅了,這不僅是含羞,也帶著不少憤怒的成分在內,於是我就代她解釋道:「那不是她的未婚夫,是朋友。」不料劉校長卻倏地板起面孔道:「若不是未婚夫就請他以後少到這裡來吧,要交朋友切磋學問,這裡的女朋友可是多得很哩,還有各位教師,又何必找外面男人去?」說得盧月香的臉幾乎凝成紫塊了,他才慢慢改變話頭:

  「總之,這件事情不大好,以後要改過……第二,學生會既已改為學生自治會了,範圍自應縮小。學聯會的命令雖該接受,但差不多的地方只要派幾個代表去敷衍下便了,犯不著全體出席,招搖過市,白白給人家品頭評足……」

  「評也只得由他們評去,難道我們就因噎廢食?」有位同學輕輕的提出抗議。

  於是我也得意地自言自語道:「而且他們會品我們,難道我們就不會品品他們嗎?」話猶未畢,只見劉校長在上面猛可變了顏色,怒氣衝天地用力把講桌一拍,大喝道:「誰在說話?站起來!」於是我們都低下頭去了,眼中含泡淚,連瞧也不敢再瞧他一下。

  「要說話的站起來呀!」他再怒吼一聲,唾液飛濺,我坐在最前排,親承馨教,不禁打了幾個噁心。

  「沒有人說話,」他頓了一頓,聲音馬上和緩起來:「那麼大概是我聽錯了。——總之,你們應該以學業為重,一切集會還是少參加為是。」

  然而集會究竟是必須有人參加的,劉校長也不能十分違反潮流。他對於這些黨部或民眾團體等雖然敬而遠之,但總也不能不稍為敷衍,敷衍的辦法就是犧牲代表。最可惜的,便是我當初因得過幾次演講會的獎,便被推定為出席代表了,出席代表去出席任何集會,從前本來是不當缺席論的,但自劉校長接任後,便改為「作請假論」,於是我便無緣無故的每學期要缺上幾十點鐘課。這事我現在認為可惜,但其時卻得意洋洋,為團體而犧牲,有什麼不好向自己解釋呢?

  於是我直著喉嚨在小教場民眾大會的演講臺上嚷,嚷些什麼呢?已經記不清楚了,大概總是「解放!解放!」之類罷了。但我卻永不能忘記那時怯怯上臺的情形,心是抖動著,嘴唇跟著科,但是拚命要裝得鎮靜,在十數個黨部代表、工會代表以及武裝同志的身旁鑽過去,一個矮而瘦小的女孩子,蓬鬆的頭髮向右臉一甩一甩的,眼睛只露出一隻,卻要正視著台下數千的民眾!

  我來不及想像人們對我的印象如何,批評如何,只是努力把自己的喉嚨提高來喊,播音機是沒有的,地方又是廣場,因此聲音便逼成尖銳刺耳的了,但也管不得由它去,喊完了下來,這才逐出一口氣,心中如釋重負,馬上又覺得自己英雄起來,幾乎成為宇宙中心,想來女人以稀為貴,今天哪有人不在嘖嘖稱羨自己的呢?

  意外得到的報酬是:一個四十多歲的武裝同志接連給我寫來了三四封信,每封信內都會有他的近作白話詩,最後一首我還有兩句記得,是:「清了的孤雁哀鴻,希望在你的心中覓個葬身之窗!」這可把劉校長及五姑母都嚇壞了。他們把我悄悄地喚到校長空中,屏退僕役,掩上門。他的臉色很嚴肅,沉默了半晌,說:「自由戀愛我也贊成,不過這位隊長的年齡似乎太大了,他已有四十多歲,而你只有十四歲。還有,他是廣東人;還有……」

  他說到這裡,我已經給嚇得哭了,但五姑母卻又面如死灰般急急搖手阻止我,一面又提手躡足的走到門縫邊去瞧外面可有什麼人在聽,結果當然是沒有,她這才如釋重負般對我低斥道:「還要哭?這種事情給人家知道了好聽嗎?現在快到提了,以後不許再當什麼代表,趕緊裝病辭職……」

  她愈說愈興奮,聲音也就高了起來,這次卻是劉校長搖手把她止住了,覺得過於逼我也沒有用,況且就信中的話看來我實在也是無辜的,又不曾回覆過他半個字,他儘管要寫信來,叫我可有什麼法子呢?而且這種人在學校方面也是不便得罪他的,以後只要關照門房,有人來訪蘇小姐就說本校從來沒有此人;若是來信呢,對不住就原封退回……事情也就到此為止了,以後我便給關禁在校內,直到十月十日國慶紀念提燈會那天。

  我校接到參加提燈會的通知,是在國慶前三天下午,因為燈籠須各校自備,大會籌備處不能貼錢供給的。我們得知這個消息,真是興奮極了,上課時糾紛向各教員打聽,徵詢他們的意見可預備參加。然而一些消息都沒有!校長辦公室靜悄悄地,不聞傳出準備參加的通知;總務處辦公室也靜悄悄地,不見有人去購買燈籠,這可是怎麼辦呢?看看挨到國慶前一日了,熱心的同學們便怒駡起來:「不預備慶祝國慶了嗎?亡國奴!」

  ——大家誰不願當亡國奴就得參加!

  ——沒有燈籠也成呀,搓條紙卷兒燃起火把來不就成了嗎?

  ——向劉校長質問去!

  ——向劉校長質問去!

  結果是由學生自治會主席召開執行委員會臨時會議,再由執行委員會;臨時會議議決召開全體大會。全體大會議決推出七個代表來向劉校長請願,真糟糕,蘇青又是其中之一。

  這次劉校長卻是且不理別人,只對著我一個訓話了:「蘇青,你不記得過去這次事情了嗎?深更半夜,一大群女孩子提燈籠出去,哼!——蘇青,人孰無過,過而不改……」說到這裡,他的頭便大搖特搖起來,似乎覺得我這個人真有些不知羞恥似的,但是我當時委實被一團高興弄糊塗了,見眾代表都不開口,只得涎著臉說:「但是,劉先生,去開會的人正多著呢!」

  「人家是男人呀!」

  「難道女人就不是人嗎?」我的男女平等理論又提出來了。

  劉校長歎一口氣,說:「女子要出去就得有人保護……別獎!你們不懂事,沒人保護是不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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