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蘇青 > 外婆的旱煙管 | 上頁 下頁
濤(6)


  然而,「呀」的一聲,徐先生也瞧見了,只得草草結束了議論,挾起點名簿就走。接著劉校長笑吟吟地踏上講壇,照例是訓活,教誨學生們該如何安分守己的讀書,安分守己的做人,安分守己的吃飯下去,別自找禍殃,否則「過激分子」是不能見害於社會的,過激分子!

  我們知道他指的是誰,心裡替徐先生不服,偏拿話去同他反對,意見當中還透著不勝敬仰徐先生之意,他的臉色惡狠狠起來了,麻點歷歷可數。但是他還不失為一個有教養的人,不肯透露自己的憤怒,只咬住下唇歪歪嘴,像在假笑,又像在獰笑。「現在,我們講不等邊多角形——」他匆匆拿起粉筆來向黑板上畫了,用力畫過去,粉筆啪的一聲折成兩截,劉校長胸中的氣仿佛還未全消議的。以後遇到件不如意的事就起疑心,以為是徐先生在煽動,幫助著學生。

  有一次,校中發生了罷飯事情。先是廚子太會揩油,小菜愈來愈劣,愈來愈少。一條龍頭烤似的小黃魚,七個人一桌已經每人夾不著一筷子,而且又臭,魚肉像粉塊似的。菠菜綠豆芽捨不得去根也還罷了,連泥也不忍去;吃得我們滿口上氣息。有時候我們也想出辦法來了,把吃剩的小菜並在一起,另去找只小蟲來,自然有蒼蠅更好,一面七人七把筷子敲著碗喊:「膳食委員快來看哪!菜中有蒼蠅。補一碗。罰一碗。」

  鄰桌的人也加入助威,結果總是廚子忍晦氣照補一碗的。後來這辦法經採用得次數多了,廚子便不肯認帳,說以後在每碗美將吃未吃之前先得察看明白,有央服換,吃過一筷便不換了。我們氣不服,但經劉校長認為合理,大家便只好在暗中咕喀。

  不料事不湊巧,有一天大家在一桶粥快吃完時,忽有人在桶底撈起塊髒抹布來,濃的焦黃的汙汁已經攙透在粥裡了,於是大家捏住喉嚨試嘔,卻已嘔不出這不衛生的汁液,鬧飯堂便開始了。敲碗,拍桌,踢凳子,鬧成一片,而廚子方面堅持的理由卻是誰教你們不預先察看明白來。我們說誰又知道你會有這麼壞心思呢?我們只注意到菜碗裡,哪知問題又轉到飯桶底了。其對劉校長便想叫廚子另換一桶粥了事,我們大家都不依,定要廚子負責保證我們以後不生胃病,又說爛了胃可不是玩的,不料劉校長陡然想起一件心事——徐先生是患胃潰瘍的。

  據說徐先生在讀大學時代,因為他有一位愛人在中學念書,一切費用都是由他供給的,他自己也是貧寒子弟,沒有多餘的錢可供兩人花,只得奔波兼些小事以求彌補,飲食又不慎,因此漸漸成了胃病。後來且又加了心臟病,他自己覺得前途未必有多大希望了,在大學讀了三年不等到畢業便跑出來做事,索性讓他的愛人進大學,安心讀書。劉校長從前且不管他的病,只對於他未曾畢業一點著實引為遺憾,誰知道因了我們這一農閒飯堂的事,定發生誤會,仿佛在他的胃病都是有挑撥嫌疑,有鼓勵罪狀的了,又是我的五姑母湊趣,她要顯得自己的機價與挖刻,便冷笑一聲對我們說:「胃病倒有聽說為女人犧牲而起的,未曾聽說因吃粥而起的。」

  於是我們便憤不吃粥,大家跑山飯堂,跑進寢室裡裝病。不久五姑母又奉命來鎖寢室了,我們都站在走廊及天井裡,咬牙切齒,有的還捧往肚子哎呦呦喊不得了,看看挨過午刻還沒有結局,於是校役老王及吳媽之流便分批被差遣出校門口小糖果店買麵包夫,到了下午三點半光景,才由劉校長出錢買面給我們吃,並講好明天罰廚子每桌加一碗肉,但徐先生卻因此氣得病倒了。

  徐先生是孤身住宿在校裡的,病倒的時候,自劉校長起沒有一個教員去看他,飲食也沒人照料。於是我們便商量約聚了十幾個同學分批去瞧他,但是五姑母傳劉校長的話:「女生不得進男教員宿舍。」後來我們聚了錢購鮮花及麵包餅乾等,叫校役老王送去,這該是沒有什麼嫌疑的了,誰知劉校長又藉故發落老王,從此老工便不肯管我們拿過去了。後來徐先生進了醫院,我們先不知道,過了一星期多才探聽確實,大家又紛紛請假出去探視,這個原因終於給五姑母發覺了,同劉校長兩人憤怒*常,乃關照輔導處平日不得允許學生請假出校。到了某一個星期日,我們索性集合了一百多人齊向那醫院跑去。

  誰知五姑母及其他好幾個輔導處先生卻早已等候在院門口,說是醫生關照過的,徐先生患心臟病很重,需要靜養。而劉校長又說這許多女生趕著瞧一個年輕男教員是要給人家傳為新聞的,我們都擁進醫院門口集:「我們不怕給人家當作新聞,只要見著徐先生一面。」只見他們切磋了一會兒,結果由五姑母開口告訴我們說:實在為著徐先生的病快好起見,不應該大吵擾他,叫我們各級推出兩個代表來再說吧。

  我們回到校裡,因為是星期日,有許多同學都離開了,召集不成會。到星期一推出代表來時,輔導處堅持不放出校,說要等到下星期日再說。我不幸這次竟被推之為代表之一,有時候五姑母碰到我們時,就帶著鄙夷的口吻說:「人家徐先生是有愛人的,他這次痛得厲害,劉校長已拍電報去叫她來了,要你們起勁些什麼?」又說:「徐先生平日看看悶聲不響,其實騙女人本領倒不惜,所以有這許多女學生擁護他。」種種不堪的話,說得我們更加聯想起來。

  終於在一個雨濛濛的早晨,校中佈告處貼出一張紙條說是「本校教員徐某某先生,因病逝世,所以初中各級歷史課程,即日起改由模某某先生代投」云云,好一個挨鼻涕的老先生,從此課桌抽屜裡更要塞滿髒講義紙了。我們不願老聽「自從盤古開天地,三是五帝定乾坤」的故事,我們要知道這個世界,這個社會,這個國家,這個時代中人們所應做的事。歷史是一面鏡子,我們要照出活生生的人,不要專看太古的骷髏。紀念徐先生呀!

  然而學校當局不許。治喪是他的愛人的事,校長只不過送一副挽聯,他的愛人收到了也沒有懸掛,因為她根本無力替他治什麼喪,開什麼吊,只買口棺木把屍身裝進去放在會館裡就算了。卻是我們大家提議召開臨時學生大會,校長也派人列席了,建議叫我們學生自治會出面也送一到白分佈挽聯,句子可請程先生代娛,我便在當時華了一聲:「呸!別貓哭老鼠了。」學生會主席前我看一眼。

  後來又有許多人立起來大罵學校,校長、主席說是暫時散會,改日再議吧,我說:「散了拉倒,人已經死了,這種會本來也是不需要開的。」然而又有人站起來做好做歹的,繼續討論下去,最後總算議決兩條:一是全體學生在發上綴一朵絨花,二是這學期不再上歷史課。然而列席的幾位先生說這個學校可不能答應。

  那時主席便接著說:「既然承幾位先生指導說是不可以的,我想不如把第二條議決案打消,第一條戴白花的事,就向校長請願,以求其答應吧。」

  我說:「議決案怎麼可以任意打消?戴白花與否乃各人自由,為什麼要向校長請願丁許多人都贊成我的說法,主席便賭氣說:那麼請蘇青君來做主席吧,我能力薄弱,不幹了。」

  說對眼淚都流下來。大家鬧哄哄的說就推蘇青做主席把,也有人嗤地說多眼淚的人原不配做主席,但是我當然不肯上去,幾個列席的先生也說主席推定了不可更改。結果會便無形的散了。

  第二天,我們都不肯上課,繼續要開會。劉校長堅持非先上課不可,主席又推病不肯召集,於是學校中便變成無形的罷課。到了晚上劉校長把我們幾個當初被推為探望徐先生的病的代表減去,說是你們先服從校規會上課,其餘的人自然也肯跟著上了。

  我們便說:「死不肯上課的並不是我們這幾個人,為什麼現在要我們先去上課?」劉校長說:「不是你們在幫著徐先生較勁風潮,人家怎麼會推你們做代表?」

  我們便說:「第一,徐先生就並未鼓動過什麼風潮,第二,我們就被推為探病代表,這次也沒有先行上課的義務。」最後劉校長使用威嚇口吻對我們說話,我們也不甘退讓,結果不歡而散。走出校長室的時候我們碰到那位學生自治會主席,我說:「此刻作的病好了嗎?」

  她走上前來假裝誠懇地拉著我的手道:「我看大家還是暫時先上課再說吧,否則恐怕要犧牲;劉校長問我要名單,說是誰在鼓動風潮哩!」

  到了星期日早晨,那天本來是議定由我們各級代表去探望徐先生病的,現在徐先生已經死了,只剩下佈告板上的一張佈告在晃動著。使人奇怪的是這張佈告旁邊另有一張字體較密的佈告貼出來了,那就是開除我們這些代表的,開除的罪名是鼓動罷課,又說是受人煽感!這個煽感的人大概是指徐先生吧,可惜他已經不存在於這嫌疑的世間了。

  以後風潮還是繼續下去,而且更擴大,然而解決的辦法只不過是將區區佈告收回,歷史改由另一位姓文的教,我們則由開除而算是自動退學罷了。其實這事情在我們還是一樣的犧牲,一張初中文憑快到手了的,白白又因此失去。

  那位做主席的女生不久就拜了劉校長做她的幹爸爸,第二年畢業時又考了第一名。

  我想:波濤洶湧起來了,人是沒法使它平靜下來的;水像死樣不動的時候,人要掀起浪來也難。且讓一切都聽話自然吧,暴風雨快來了!我興奮著;它過去了,我仍舊茫然剩留在寂寞大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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