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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避居鄉下(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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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叭叭哭著,只有五歲的薇薇睜大眼睛看,別人都沒有心緒,仿佛大禍已臨頭了,愁眉苦臉的。林媽惦記著鄉下的家,堅持要回去一趟,我們苦留不住。老黃媽則推婆婆說是在今年上半年便做不動了,由她女兒上來接了回去;家中新換一個童媽,濃豎眉毛三角眼,塊頭特別大,左手抱著薇薇,右手擎了杯濃茶送給我,說話很乖巧,但樣子卻凶。 賢說:「我那天真急得要死,到了杭州就打電報給你,抵家以後又打了一個,預備過幾天就要回上海,不想你們卻趕來了!」我不禁沉著臉冷笑道:「真是我來錯了,倒辜負你的好意。」賢忸怩了半晌忙解釋:「我不是說你來錯,我是說你若不來我就要回上海了,不知道你可曾收到我的電報沒有?」我不禁鼻子裡哼聲道:「也許電報正同你一樣心思吧,且在家中好好兒多耽擱幾天,要揀個黃道吉日才動身哩。」 公公在旁不禁長籲道:「這是什麼時候,你們兩個還空頭爭論?我看不久恐怕連N城也保不住,家裡有了孩子,危急之際多難逃。杏英前幾天歸寧,我已催她速即回去了,我看懷青也犯不著跟我們同冒險,最好暫到你母親處去避些時吧,她已經於半月前搬到鳳泰去了,那地方倒是頂安全的。」 我心想你們倒是好算盤,女兒催她回夫家,媳婦催她回娘家,那麼未免太如意了。於是假裝不懂的,認真地說道:「公公你說那裡話來?你們兩個老人家同賢都在這裡,我又怎麼可以先自走了?女子嫁則從夫,你放心,我是什麼也不怕的。」 他也沒有話說,第二天,有人來說是樂土鎮飛機場被炸了。於是他們又嚇得魂不附體,婆婆與公公計議了一番,於是說:「我看還是這樣吧,盧家堰近來還算太平,阿棠他們都在一塊,我們不如把東西搬過去一半,讓賢同懷青跟這個小丫頭先去住著;我們若遇緊急時,也帶著薇薇同來便了。」我這才沒有話說,三天后便下去了,那是產後第二十一天的事。 盧家的房子也不少,左進他們自己住,右進讓給我們使用。我們在鄉下雇了一個女傭,人很老實,便是小菜不會燒。小女兒奶不夠吃,我吵著要賢上城去買奶粉,盧老太太連說那用不著,只要在村莊上找個吃幫奶的來便了,問題也就如此解決。人住在鄉下,生活便變得平淡而無聊,清早起來只連連打呵欠。我對賢說:「滿月之後跟你到外面去瞧瞧風景吧。」賢苦笑回答道:「一片泥田與幾個衣衫襤褸的農夫。除非你是普羅文學家,我才不感到興趣呢。」 其實我倒不是普羅文學者,我只想保持些羅曼蒂克風味。然而羅曼蒂克的風味碰到現實便粉碎了,我立在小河邊,看見幾個短打赤腳的鄉下佬過來只疑心他們不是好人,因而對於自己的鑽戒旗袍與高跟皮鞋也就不免心懷惴惴起來。一對男女在公園裡或其他一切名勝地也許會情話綿綿,快刀剪不斷,但在秋日的郊野中卻是一片落寞,再也鼓不起興趣的。況且鄉村的人們又都是少見多怪的居多,見著我與賢前後行走著談談笑笑,便都圍攏來瞧,連大黃狗都莫名其妙的汪汪起來了。 不能出外,我們只得悶坐在家裡了,早晨起來我們便計議著買小菜,賢喝些酒,吃過午飯睡午覺,吃過晚飯更是名正言順的上床了。平時閑來沒事做他也抱抱小女兒,我眼看他這樣壯健高大的身材,趿著拖鞋,整天抱著小女兒嬉耍,不免替他暗中叫屈了。盧老太太瞧著賢像心肝寶貝似的,一會兒送點心來給他吃,一會兒又叫他讀遍《高王經》看,阿棠則是自己做了根釣竿無聊時獨自出去釣魚玩,有時也拖賢同去,他們兩個釣了大半天還不到四五尾小魚,回來時不是你埋怨我,我埋怨你,便是各人自誇說自己本領大,除此之外,他們似乎也沒有別的見聞了。 過了大半月光景,賢對我說,他想上城裡去了。我問他什麼事情去,他口裡說是看看父母兩個老人家,照我猜想他去的目的一定是因為錢用完了,不得不到家裡去拿。 三天后他回來了,猶豫地,告訴我說他想回上海去。「上海不是在打仗嗎?」我隨口問。但是他回答卻是嚴肅的,他說:「上學期我教書的那個中學現在已經遷到租界內複課了,最近有通知信來,薪金也加了些,男兒貴自立,我難道可以依靠父母到老嗎?」 我想了一想又問:「那末我與孩子呢?」他的嘴唇敦動了一會說:「那可也沒有法子,還是在這裡暫住幾時吧,一則出去太危險,二則錢恐怕也不夠。」我不禁黯然起來,知道生離死別又將開始了。 及至賢決定動身的一夜,他身邊還有五百元錢,他自己只留下百餘元,把四百元銀洋統統給了我。我接著這重甸甸的一疊東西,眼淚紛紛掉下來,對他說:「幾時可以重相逢?假如這些錢用完了,又將向那個去討?」他說:「父親總會給你的吧,只要刻苦一些,決不至於叫你餓肚子。」我說:「我情願冒危險上城去住,總可以吃碗現成飯,留在這裡錢用完了若他們尚不送來,不餓死也會把我急死的。」於是賢沉吟半晌,決定帶著我與小女兒同上城去,什物都留在這裡,以便危急時再下鄉來。 公婆見了我倒也沒有別話,只說你母親在鄉下得知你回來消息,也差人來問過幾次了,我們告訴她說大小平安,現在避居在盧家堰,於是我又寫了封信去報告母親回城中住的消息。 賢去了,在一個冷清清的早晨,小女兒還睡著,我悄悄的送他出大門。他的神色很慘淡,但卻不是懼怯,將上車時對我說道:「好好在這兒住幾時吧,等我生活有辦法時就來接你們去;不必牽掛著我,我是不怕死,只怕不能夠自立的。」我點點頭,心裡也似乎勇敢起來了,就說:「請你放心著吧,我一定能夠保護自己並小女兒,只等你來接取我們。」於是大家就勉強裝出笑容而別。 公婆自賢去後,倒也處處照顧著我,就是小女兒沒法吃幫奶了,時時餓著要啼哭。看看已有三個多月了,有一天,我正在起坐間裡替她換尿布,不意中觸著她的癢處,她便縮了身子吃吃發聲笑了起來。我狂喜覺得沒有人可告訴,便喚薇薇前來瞧道:「薇薇快來聽小妹妹格格呀,多聰明,三個月……」話猶未畢,只聽得一陣警報聲起,公公慌慌張張的沖進來道:「你們快別說笑呀,快別……」說到這裡,緊急警報又接通而起了。 隆隆的飛機聲音從屋頂上響過,我把小女兒放在搖籃裡,自己跑到庭中觀看,數數共有十二支,飛低時圖徽分明,就是用竹竿也可以把它撥下來。正想間,只聽得天崩地裂的一聲,玻璃窗扇扇都跳動起來了,天花板上掉下一串串灰塵,我兩腿軟如棉花般一步步挨進起坐間,小女兒已在搖籃裡睡熟了,薇薇伏在她祖母懷中,公公雙手捧著斑白的頭顱低歎道:「想不到我活到五十幾歲了還要死於非命,賢又遠在上海,唉,兩個都是孫女……」 我心裡也覺酸楚起來,倒沒有怪他重男輕女,只是很著急,仿佛畢命便在須臾。接著又投下幾個炸彈,飛機只在屋頂上盤桓,聞其聲近時我是連呼吸都停止了,稍飛遠才透過口氣來。這樣繼續到三四十分鐘之久,飛機聲音才不聽見了,丟得好暢快。良久良久,始發出解除警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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