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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避居鄉下(2)


  當晚母親就差人來探望了,她已得知城中被炸的風聲,就是請我們全家都到鳳香去暫避吧,公婆也覺得往彼處為宜,理由我到後來才知道是為了減輕對於我及孩子們的責任,有你娘家人在眼前瞧著,就給炸死了也不會給人家瞎議論呀。當夜我們使整了許多細軟,但也是放進又拿出的,覺得不帶捨不得,多帶了卻又不好。第二天清早天還沒大亮便下船了,恐怕飛機又要來,烏蓬船要討十元錢,真是聞所未聞的。過城門時足足等了半個鐘頭,幹急也沒用,大小逃難的船隻正多著呢,船子怒狠狠地喊著歌。

  母親見了我又悲又喜,於是竭力張羅公婆,魚肉是不到市集買不到的,雞蛋現成有,菜正多著哩,再加上鹹魚之類,也就馬馬虎虎算了。公婆心中很不安,說是預備在這村裡找房子住,以便請她幫同照顧孩子,母親自然是十分喜悅的答應著,房子當天就找到了,細軟帶來的,床桌等類都系借用。住了三五天以後,聽說飛機沒有重來過,公婆兩人放心不下城內什物,於是就留我與兩個女兒同童媽在鳳香,自己逕自上城去了。

  鳳香都是翠蒼蒼的山,據鄉下人說,飛機來了可以自去揀山洞鑽。田畝也是整齊的,門前一大片,綠茸茸的都是。有時候飛機也緩緩經過,只是不投彈,也沒有警報叫你們躲逃,就是有幾個鄉下人特別膽小,像一個叫做三官叔的有一次正在田邊走過,瞥見飛機遠遠來了,恐怕逃不及,便忙跳下水田中去一屁股蹲定,挖塊淤泥來亂塗臉孔,還拔把青草撒滿在頭上,省得給駕飛機的人瞧見。結果駕飛機的人雖沒瞧見,但卻把叫做大毛嫂的嚇壞了,她是正在換衣服,聽見飛機在屋頂上掠過聲音,便疾忙飛奔出來向田野竄逃,她的一對大奶子亂晃著,瞧見他,以為是鬼魅,嚇得怪叫起來,他也索抖抖地解釋著,問她飛機究竟可有投彈不曾,她說好像聽見投了吧,但是結果得知消息說沒有投,這個告訴他們消息的人起初是嚴肅的,後來瞧見他們一男一女弄成這樣兒,不禁輕薄地笑了。

  我天天領著薇薇與小女兒到母親處去,母親替我找了個吃幫奶的。她也很怕飛機,經過時,必定叫我也跟著躲到八仙桌下去,我起初覺得不好意思,後來勉強答應了,可是薇薇卻躲不牢,片刻就要竄出來,我見她出來也便隨著出來了,母親看我出來也自不願再躲下去,為了兒女往往可以減輕任何恐懼心,後來我們便自坦然住著下去。

  夜裡薇薇跟著童媽睡,有一次我聽見她在睡夢中喊要撒尿了,童媽喃喃罵著撒什麼短命尿,一面說一面把她放下床來,叫她自己坐在痰盂上小便,小便完畢薇薇喚著要上床了,童媽伸手把她一把扯上來,口中又不知嘰咕些什麼,自己始終不曾下床扶持。我偷偷瞧著很不滿,心想說她幾句,但繼忖她平日很得婆婆歡心,可以少說還是省些事吧,於是又過了兩夜便把薇薇藉故喊到自己腳後睡,半夜裡拍了這個又替那個蓋被搔癢,過了幾時便病倒了。

  我患的是喉痛,鄉下只有土醫生,可是也只得聽他。母親天天送薄粥來,小女兒由她管著,薇薇只得又交給童媽了。童媽天天領著她在野外,也不在家侍候我,母親很生氣,可是又不好說,只得自己過來照料。

  到了夜裡,我可不能再煩勞母親了,便說自己已經好了,請她且回去,讓我安睡吧。但是安睡不到片刻小女兒卻哭吵不了,自己生病沒有奶,喊童媽又死不理睬你。於是我只得慢慢挨下床來,自己拿支小鍋子去煮奶糕,鄉下沒有電爐,生火很不方便,我找根細柴片再也引不著火,只得把美孚燈裡火油澆了些在上面,結果奶糕還未全燒熟,燈卻油幹火滅了,只得在黑暗中摸索著一攝一攝的用手指挑給嬰兒吃。

  後來聽說童媽在外面常欺侮薇薇,孩子家貪玩稍有不如她心意處,她便把薇薇拎起來故意作向河拋丟狀,嚇得薇薇怪哭連聲討饒說不敢了時,才再三訓斥而罷。有時候薇薇偶然高興摘根草作喇叭吹,一面挑著過去向童媽報告說薇薇乖不,會吹喇叭。童媽把濃眉毛一揚,三角眼瞪著她道:「乖什麼,小丫頭不好好的坐在這兒偏要拾野草。」

  不久我的病漸漸好了,但是形容卻消瘦。那時上海軍隊已撤退,據說市面上已很太平,賢來信說他明年準備做律師了。有一次母親低低對我說:「我看你還是帶著小女兒回上海去吧,但願賢能多賺些錢,薇薇也好來領去的。」我想著老住在鄉下總也不成道理,於是便上城去把個意見對公婆說了。

  公婆考慮了一夜,次日便由公公出面對我說:「你要到上海去住也好,只是帶著小女兒不便,萬一再有變化,豈不要累崇賢脫不得身嗎?」我說:「那可怎麼辦呢?」於是婆婆接口道:「我看還是留鄉下找人養吧,等到斷了奶,你再來領回去,那時天下也太平了。」

  我的頭直低下來,眼淚往上冒,但是我睜大了眼睛不許它匯成河。心想這又是該怎麼辦呢?沒有錢,沒有丈夫,身體又不好,還帶著兩個女孩子,在窮僻的鄉間要奮鬥也無從著手呀,鄉下有的是愚蠢的男子,醜俗的婦人,髒的牛,荒涼的山以及平凡得無可再平凡了的田野……一切都不是我所需要的,一切都不是我能忍受的,我不能再與它們久處下去了。而童媽的兇悍樣子,尤其使我看不入眼;她的工資不是向我支的,我也管不著她——她很明白這些,所以便藐視我了。我不能把這點告訴婆婆,否則她也許以為是我母親在挑撥的呢。假如她賭氣辭歇了童媽,事情便糟了。我將如何負責去替她找個好的,因為好壞的標準很難說,天下只有看中意的,卻沒有做中意的呀。

  我走了,我相信我應該走了,在我的小女兒因失乳而苦啼的一個早晨,我下了自己就要走的決心。我承認我是一個懦弱的,自私的,而且也許是一個最忍心的母親,吻別了小女兒,她還沒有名字哩,從此便永遠不會有,她給童媽抱去給她的侄媳養,不給她奶吃——一喂著她自己的孩子——只給我小女兒吃些爛山芋之類,把我婆婆帶去的衣服鞋襪都揀好的給自己孩子穿了,哭時還打地,害得她長年生著病,騙去了醫藥費卻不給她找個醫生吃帖藥,直到她快死了才慌忙上城來通知我公婆,那對我們在上海因交通不便,公婆也不告訴我們,只又給了一筆醫藥費及埋葬費,她們便把我的小女兒屍體丟在野外,以後也不知是給狗吃了抑或給鷹之類街去了,但總之我是失去了她,永遠的失去了她!

  一個剛在炮火聲中出來的生命呀,不及等到炮火終止便給磨折死了,僅僅渡過二十一個月的苦難的人生,她的來去何匆匆?畢生不曾見到過太平。我也知道在無數萬的死亡遺失中,她自然是很渺小的一個,但假如她養大了,也許是一個絕世的美人,也許是一個偉大的天才,也許是一個慈悲的教主,也許是一個最有權力,最能做事,最最受人尊敬的人兒呢,又有誰敢斷定不,但是她終於去了,我同賢同在上海還不及知道,只一味的在計劃著如何多賺些錢,替她買牛奶,魚肝油吃,買最大最大的洋娃娃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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