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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逃難記(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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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我生產後的第十六天,章老先生的侄子就會同我們於上午九點鐘出發,我把房間鎖好了,一切拜託三太太照顧,章老先生也親自出來送我們到後門口,風吹動著他的白髮飄飄然,只替人增加淒涼,數天內只依傍他如同老父一般,今日裡卻又要分別了,也許是永遠永遠不會再見面!他的侄子坐在第一輛黃包車上,我抱著嬰兒坐第二輛,林媽挾著捧著什物隨在最後。車夫拉起來動身時我不禁回過頭去貪婪地望,恨不得這一眼把所有的人物景象都勾攝到眼底裡去,天長地久讓我追憶著,回味著。老人似乎也依戀地向我同他的侄子連連揮手,三太太低下頭去只是不忍再看,她的嘴裡悲哀地卻又帶著恐怖性的道聲「順風呀!」我們三個便一齊說道:「再會吧!」從此就不見了。 我不能想像當我們車子去遠後,老人感到空虛卻又感傷地是如何久久癡立在門口不忍移步進去,三太太無語只上前來攙扶他,他一揮手叫她暫緩,自己把身子龍鍾地支住在拐杖上,是無力者的歎息,絕望後的蒼涼,一齊兜上了他的心頭,完了,國家!完了,自己!我從此再也沒有見到章老先生,聽說他不久便病了,等我扔棄了嬰兒重又回到上海來時,他早已死了——死了倒好。 我們到了。同鄉會與眾人聚齊,不久裝載的卡車來了,大家紛紛跳上去。跳不動的上面有人搶,孩子則是丟的接的,婦女們哭著嘶聲叫喊,但是這時候可決沒有人愛,沒有人憐,就是自己最親愛的配偶或骨肉吧,到危急時聽著也只有厭恨的份兒,叱著罵著說:「快呀!人家又怎麼上來的呢?再不車子就要開了。」說著車子果然開了,它不問這家人口是否集齊,老的幼的如何傷心,開駛之際如果有人攀住跟跑,巡捕便上前來鞭打,但那也是慈善的揮去呀!再不然,便有車輪攆傷人的慘劇了。只見卡車一輛輛駛去,我連上前也不敢,別說舉腳試跨了。章老先生的侄子說:「那可怎麼好呢,我先上去來拖你吧。」 於是我抱著嬰兒,林媽再在底下抱起我來往上送,章老先生的侄子先蹲著身子伸手來接了,我哭著嚷痛,可是也管不得,最後連林媽也拖上了,總算沒失落人,只是東西像有掉下地的,可是也不及檢點了。 到了船埠,那裡還擠得進呢?我們插在人叢中,從上午到直曬到下午,太陽的光線倒還不是頂猛烈,只是汗臭與擁擠難當,我不放心把嬰兒交給別人,只自己死命抱著,她倒也不啼哭,鼻子咪咪有氣,面龐雖然給曬得通紅了,但是總還不至於死吧,只要接到船上,我想,她的小性命總可以保全了。 輪船的另一端由巡捕攔住了,讓二三個衣裳楚楚的女人上來,章老先生的侄子瞧見了忙問這是怎麼回事,有人告訴他說是船主的太太上來了,他便想過去請求讓我也從那邊上船,然而他根本沒法跑過去,於是只好站在原處大聲喊,卻給別人吆喝了幾句。看看我要站立不住了,林媽掉下淚來說:「小姐,我們還是回轉去吧,就死也死在家裡舒服。」營老先生的侄子說:「你有本領能擠出去倒也好了,如今只有咬牙拚命,看太陽利害是人利害。」 正說間,前面的巡捕在大聲喊了,說是婦女及小孩先上船,男人退後,這是緊要時的外國派頭來了。可是許多男人卻不願離開妻兒,他的妻兒也捏住他臂膀不肯放他走,最後還是巡捕用皮鞭解決了,揀衣衫破舊的老態龍鍾的男人先打,於是大夥兒趕緊退出後,又是一陣難堪的擠撞。我的身旁有一個中年生鬍子的人還要搶步上前,給章老先生的侄子一把扯下來道:「你不聽見嗎?男人不許先上去。」一面說,一面把我推送向前,那鬍子也勃然大怒向他理論道:「那末你不是男人嗎?你又擠在這裡做甚?」章老先生的侄子一面幫我開路一面說:「我是護送婦女的。」 那鬍子答道:「原來如此,我也不是不送婦女呀。」說著把一個穿黑香雲紗衫神的婦人推到我前面來,我叫林媽緊跟著,一面自己隨著那婦人移步到了進口處,原來巡捕同她是自己人,便把別個女人推開一把,放她過去,我與林媽也就一同跟過去了。 那時章老先生的侄子已不知去向,我與林媽一步步搖晃著挨上船來,只見滿坑滿谷都是人們,我問官艙在那裡時,有人回答道:「你要揀坐位吧,蹲在那兒便是那兒,過一會連插足之地都沒有了。」於是我們便給擠進煤艙間裡。 旁邊有一條台州席上已經坐了三四個人,一個俊俏臉龐帶眼鏡的男人招呼我道:「你抱著孩子吃力,不妨也在席子上坐坐吧。同是一路上逃難人,大家也不必客氣。」我謝了一聲屈膝坐下來,嬰兒在喉嚨底下咕咕作響,我恐怕她不中用了。旁邊的女人都湊過頭來看。 給她吃些奶吧,但是天曉得,人已疲乏很快要死了,還從那裡分泌出來奶汁?我叫林媽沖奶粉,林媽說哎呀,不好了,熱水瓶不知失落在那裡,於是我叫茶房,那裡還有什麼茶房來侍候你,一滴水也沒有,只好幹喘氣。於是有一個婦人摸出塊餅乾,叫我嚼著給她吃吧,這時候那裡管得衛生不衛生,只要能夠延長生命半刻,便半刻也好,我吐給嬰兒一大口嚼爛了的餅乾,但是她還是咽塞了。 我只想睡下去,林媽盤膝坐在煤屑上,我的頭枕著她的大腿。煤艙裡沒有窗,幾百個人擠坐在一起,四面只有兩個小圓洞兒可透氣,還有人一根根抽香煙呢,我不禁兩眼倒插上去了。那個戴眼鏡的男人扶起我,陪我上去船邊站一會,海風劈面吹過來直使我渾身一震,產後才半個月哪,我的天,使鐵打身子也熬不住的。後來那男子又扶著我走回艙內,我只覺得口內奇渴,他替我到處討開水不來,過了片刻輪船中有人來賣海水了,八個銅板一碗,我也顧不得性命,只自摸出錢來連喝了兩碗半,林媽在旁掉淚苦勸,我就把最後半碗讓給她喝了。 夜來我迷迷糊糊的躺在席上,嬰兒由林媽抱著,只見她們倆一老一少的都顯得憔悴異常,我只覺得心中一陣陣酸楚,倉皇的出走,把一切心愛物件都丟棄了,不知何年何月何日得與它們重逢呢?也許永遠不,未來它們又將落於何人之手? 艙中忽然有一對夫妻相罵起來了,聲音越來越高,幾乎把一切人都驚醒過來。這對夫妻可真了不得,罵起來,上至祖宗三代,下及床笫之事,無不罵得淋漓痛快。他們的精神也許特別旺盛,越罵越有勁,繼而男的揮起拳頭想動手了,女的也放下孩子,挺身上前更不稍讓,旁觀的人拍手喊好,像是服了一帖興奮劑,好像中國的民族復興就在此一舉。後來可惜是孩子哭了,這出全武行便沒有做成,不過總也供給人們些相當資料,於是有的從這個女人而談到一切潑婦,談到怕老婆的事,談到武則天,談到拳匪作亂時的紅燈教中女將軍等,越扯越遠越有興,有的則是從夫婦之道講起,因而牽及三從四德啦,幽閉貞靜啦,一切一切的梁鴻孟光之類的模範夫妻呀,例子總也不會少,這可不在話下。也有喜歡猥褻的,對於罵人語句頗覺耐味,如此這般討論下去,也就洋洋成大觀了。——總之,這次逃難的夜裡得此一罵,也大可振作人們精神一番,使我至今不會忘記。 次日我帶著無限的興奮與喜悅心情急急趕往家裡去,路上只聽見有一個輕嘴薄舌的流氓在取笑道:「人家還講上海人漂亮呢,我看她就活像個鬼!」 果然回到家中,他們也像見鬼似的覺得我討厭而且可怕,公公劈頭就對婆婆說:「我是正想叫崇賢到上海去呢!誰知道她們卻回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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