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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少奶奶生活(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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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等到彌月了,那天早晨,老黃媽捧碗桂圓煮蛋來。她說:少奶奶你等歇可以起床了,供神的桌子已經擺好,只要外婆家滿月禮抬來,便可以抱寶寶拜菩薩。我答應了一聲,心裡滿是興奮。 奶媽也抱著薇薇走過來,請示薇薇如何替她打扮。初秋的早晨不見太陽,顯得有些陰涼,我便說給她穿件黃緞子薄夾襖吧,蔥白緞繡花的繈褓,薇薇看上去活像個小公主。我自己也匆匆吃完了桂圓與蛋,支撐著下床來,只覺得身子亂晃,走起路來像騰雲駕霧般,搖搖欲倒。我說:老黃媽快過來扶我呀。她來了,用一隻黑而粗糙的髒手捏住我臂膊,我臂膊更顯得蒼白與細瘦了。 坐在紅木的大梳粧檯前,我幾乎不認識了自己。下巴是尖尖的,鼻子顯得過高,貧血的臉上白淨得一顆黑痞也沒有,我很傷心,就算給我長上粒面瘡吧,決也可以使我增加些嫵媚。一個人五官生得太端正了,常常會顯得單調,這正同蕭索的秋況一般,睹之令人起寥落之感。想到這裡,我不禁流下淚來,但連忙自己試幹了,今天是薇薇大好日子,怎麼可以哭泣呢? 洗好了臉,我便略梳下頭髮。整月的睡臥把我的頭髮都攪壞了,斷的斷,打結的打結。我手持木梳輕輕抓,手臂有些酸,頭上的亂給卻仍舊休想解得分毫。老黃媽說:別太用力呀,梳痛了頭皮一世要坐毛病的。我無奈,只得胡亂抿了幾抿,罩上一頂黑絲線綴碎紅珠的發網就算了。 老黃媽替我拿來件綢旗袍,淺藍色的,像窗格子外面的悠悠天空。我把它被在身上,似乎覺得寬綽綽地,只有靠腰圍一部分顯得窄些。我半對著老黃媽,半像自言自語地抱怨道:「怎麼滿月了肚子還不小呀,怪難看的。」 老黃媽回答說:「養過孩子的婦人肚子永遠是寬凸的,皮皺得起花紋,像老太婆的面頰兒。」我聽了心中又是一陣難過,垂下頭瞧自己拂地長的旗袍下擺時,只覺得一切都空蕩蕩的,好像做了一場夢。 正傷感際,只聽見樓下人聲喧嚷起來了,老黃媽側耳一聽忙告訴我,說是外婆家送滿月禮來了,少奶奶我快些扶你下樓去吧。我點頭沒有話說,心裡酸楚楚的,款款隨她下了樓。 在樓梯下我碰見了賢的父親,就輕輕喚聲「爸爸」,頭再也抬不起來。我想不到此刻這麼快的就會碰到他,我真怕見他的面。仿佛自己做了件錯事般,無顏同他招呼。但是難關畢竟也過去了,早些過去也好,現在索性老起臉皮,去瞧母親給我送來的東西吧。 母親送來的東西,又是這麼多一大堆:僧領小襖一百二十件,棉的夾的單的都有,滾領的顏色又不肯與衣服盡同,有的還繡花。我知道這裡有許多是五姑母費心設計的,選料子配顏色繡團花都是她的拿手本領。我這次養了個女孩,定給母親以大大失望,但同時卻也予五姑母以大大方便吧,女的總可以打扮的花俏些,蓮紅的,橘黃的,湖藍的,蔥白的綢子,織著各式各樣的花紋,有柳浪,有蛛網,有碎花,有動物,有簡單圖案,有滿天星似的大小點子,有浮雲掩月般的一種顏色遮住另一種的,分也分不清,數也數不出,瞧得人眼花繚亂。 此外又是各式跳舞衣一百二十件,連衣連裙子,細相的也有,圓筒狀的也有,長短袖的都有,沒有一件同式樣,沒有一件類似顏色,我真奇怪她們都是打從那裡挑選來的。原來當我寂寞地獨臥在床上的時候,她們都打夥兒熱鬧著東奔西走選衣料去了,兀不氣惱煞人!除了這兩批以外,尚有小大衣啦,絨線衫啦,背心啦,披肩啦,形形色色,共有三百六十件之數。衣裳之外便是鞋襪,襪是現成買的,不過大小花樣不同,鞋子卻又鉤心鬥角起來。 彌月應該穿老虎頭鞋,因此這老虎頭鞋便足足做了十雙,有大紅級繡黑白花的,有金黃緞綴黑絨花的,有湖色緞釘碎珠花的,有粉紅級映五彩花的,一隻只老虎頭上都有個很大的「王」字,眼睛斜掛,黑白分明,十分神氣。其他尚有船鞋啦,象鞋啦,豬鞋啦,兔鞋啦,獅子頭鞋啦,花花色色,害得紅黃綠白黑諸種軟皮鞋都失了光輝,顯得太簡單太呆板了。 除了穿著之類以外,還有吃的東西。準備把神的,有長命富貴:長就是長壽麵;富就是麵筋,我們N城人叫做烤夫;貴就是桂圓;至於「命」卻用什麼來代表,我不知道,只見另外有一堆雪白的洋糖,大概即此物了。這四樣東西都用大朱紅圓盤裝起來,上插絨花,福祿壽三星像等。四盤當中有二盤插壽,我想母親大概也就為薇薇是女的,福祿無份,只好替她多求些壽吧。我想像得到母親準備這些東西時的心請,本心一點不起勁,卻又不得不裝作起勁,否則給人家瞧著連你娘家都不起勁了,那不是要齊夥兒踏上我的頭來麼?生女兒真是件沒光彩的事,女兒生了外孫女兒又是一番沒光彩,我可憐母親一世碰到不如意的事情真是太多了,這番又何必勉強給我裝體面,費心費錢的弄了這許多東西來給這裡人們懶洋洋地擺上把神桌呢? 黃大媽說:「香燭點好了,少奶奶你抱娃娃來作揖吧。」但是我婆婆馬上就攔阻道:「她祖父關照過,女孩子用不著拜菩薩了,等明年養了弟弟再多磕幾個頭吧。」杏英咧開嘴巴嘻嘻朝我笑了,我幾乎淚落,只好咬著下後走開。 午飯的時候,統共只有擺三桌酒。朋友們都不通知,至親送禮來,可壁還的也都退了。我的母親到十一點半才來,見了我,只說一句:「頭胎養女兒容易長大。」之後便默然了。賢的父親遇見了她,勉強裝出笑容,道聲:「外婆辛苦。」做外婆的也只好連說:「那裡!那裡!」心中仿佛很愧惶似的。 吃飯時,我的母親坐首席,我與杏英在下首陪著。婆婆也與我們同桌,公公卻在男賓席中。我的母親在坐定時略抬眼掃了那面一下,仿佛有些疑惑似的;她在猜想賢為什麼不回來吧?養了個女的,他還有什麼興頭巴巴回來吃彌月酒?只讓我一個逃不掉的在挨人家冷臉罷了。 杏英提起酒壺,向我的母親敬酒道:「外婆恭喜你,抱了個外孫女兒!」 我的母親苦笑了一下道:「生男育女可是作不得主的,好在他們兩口子年紀還輕呢。」 我的臉上直發燒,心中怒火更狂燃著:心想你們這批不自尊重的女人呀,少了個卵,便自輕視自己到如此地步了。我偏要做些事業給你們看,請別小覷我同薇薇,我們可決不會像你這個黃毛尖嘴的醜丫頭呀。 席散後,我的母親將回去了,她只托言要小便,叫我陪她到後房去。在後房她拉住我的手嗚咽道:「兒呀,委曲些吧,做女人總是受委曲的,只要明年養了個男孩……」我黝然掙脫她的手,腹中自尋思,我偏不要養男孩,永遠不! 我要找職業,我要替普天下的女孩子們出口氣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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