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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少奶奶生活(2)


  但是我的身子還沒有復原,辛苦了大半天,母親去後,我仍舊倒在床上了。

  N城人多的是不合理規矩,當女人做產後,仿佛象太上皇,什麼也不用理會得。就是公婆死了也不用送喪,一切都可以免役,然而只要是過了這一天,過了彌月的一天,就好像已給你生牢了銅筋鐵骨似的,從此什麼都得做,一切利數都不能或缺的了。就連吃東西也是這樣,做產的時候,她們每天除三餐外,還給我吃上下午點心,晚上也有上半夜點心,下半夜點心等等,一天二十四小時內統共要吃上七次。

  可是過了月那天,驟然便省去三餐點心,下午還有,過此則是長夜漫漫,任你櫓腹待旦,老黃媽再也不問一聲。有時候我實在餓得慌了,便裝作解手暗中摸索到後房去,高聲咳嗽了幾下,藉故喊醒老黃媽道:「廚房裡可有什麼帶湯的點心沒有?我的喉嚨有些難過,給我潤一潤嘴吧。」老黃媽唔唔幾聲後卻又變卦:「少奶奶你還是靜靜的睡吧,喉嚨過會子就會好的,明天還要捧早茶呢。」

  說起捧早茶,真是件夠麻煩的事。公婆清早六點鐘起床,等他們洗過臉,我得趕快捧兩杯剛泡好的熱菜上去。因此我至少須較她們早起床半個鐘頭,梳洗完畢,穿著得整整齊齊的,於是老黃媽給沖好了茶,由我用一隻橢圓的銀制茶盤盛著端了過去。公婆的茶都盛在兩只有蓋的細磁茶碗內,燕子花紋;另外有一隻無蓋無花的綠玉盞,是專門泡茶給杏英喝的。

  杏英起得遲,有時候我已經在吃早點了,看見她起來,趕緊放下飯碗給她遞茶去,但是她總是有意和我過不去似的,瞥見我來了,便另外拿起杯隔夜剩茶汁來連連吸,一面擠嘴獰笑道:「嫂子不敢當,我的茶已經有了,你快去吃完了飯抱女兒吧。」我沒好氣,便一聲不響把綠玉茶杯重重放在她面前,拍的一響,沸水四溢了。

  吃過了早點,公公便看報,婆婆吩咐傭人買小菜。小菜買來後,婆婆便在廚房內吩咐指揮,鮮肉該切絲或剁醬,魚該清燉抑紅燒,什麼都要她的主意。杏英也擠在裡面,看見小菜熟了便用手指抓來吃,婆婆呵她,她只扮鬼臉。天曉得,她就是故意不扭著也已經活像張鬼臉了,我瞧著只連連噁心。

  我不好意思不下廚房去幫婆婆料理料理,但是這裡人多手雜,什麼也插不進去。奶媽閑著沒事,也抱著薇薇來湊熱鬧,於是大家都有了對象,就是拿她做話題,對著她講,等到她睡熟了,還捨不得放她上床去睡。女孩子們只要生得俊,在落地時候雖然惹人嫌憎,但久而久之也就慢慢的能夠逗人憐愛了。我的薇薇有漆黑的瞳子,圓而大的眼睛,長得緊密密的睫毛,笑起來一閃一閃,像耀目的星星。

  我們大家閑著沒事做,便千方百計的替她打扮。我會剪紙花,找張大紅賀貼,我能剪出小兔子,小豬,小剪刀之類。我把這些剪出來的東西貼在她的小圓臉上,鼻樑當中再貼條兩頭尖的紅條兒,等會兒揭去,紅花便清楚地印在臉上了。婆婆說:孩子們臉上不可多貼花,因為他們睡時靈魂兒要出去的,及找回來時若認不得自己臉孔了,豈不糟糕!她給她買了只銀項圈。套在頸間,說是可以鎖住命根。

  到了下午,我很想睡午覺。但是這也得偷偷地,因為我公公最佩服曾國藩家書,說是治家以勤儉為本,而睡覺便是不勤的先聲。秋天的夜裡雖然長,但我因苦於早起,故非拿午覺來補足不可。有時候聽見公婆喊了,便趕緊跳下床,拿冷毛巾覆住臉孔,半晌,才清醒過來,裝作未睡過似的,去答應他們。

  少奶奶生活多無聊呀,問得慌了,我也想到娘家去走走。我的母親也住在城內,跟我家不遠,只是我要去看她,卻又須費許多周折。先是,我要瞞著公婆去通知她,說是我要歸家了,於是她使差人來向我公婆請示,問他們能不能答應。他們倒是一定答應的,只是還不能馬上就去,一定要先擇定日子,由母親著人來接,或由夫家派人送去。

  去的時候,這裡還要買果包吃食之類,叫我帶回去遍贈那裡的親戚鄰舍;回來的時候那面又要多買這類東西,叫我帶過來分贈此地請人,因此我很感到麻煩浪費與不安,索性也就不太想歸家了。這樣多日不去之後,去時亦住不慣,東西安放在什麼地方都不知道了,我只覺得母親漸漸地變得生疏起來,而夫家一時又不能廝熟,因此自己心中只覺得不落位。薇薇一天天長大起來,知道認生人了;每到傍晚時她便推著不要我抱,兩手向外亂劃,想找奶媽,我又感到無限的空虛與怏怏。

  我該做些什麼事呢?一個讀過大學的女子總不該長此住在家裡當少奶奶吧?家裡真是無味極了,什麼可做的事都沒有,看書又要給人說像煞有介事。又沒有可談的人,朋友們知道我結婚後與公婆小姑同住著,恐怕不便也不來看我了。我只寂寞地從早等到晚,從夜裡等到天亮的等著——等著寒假到來,那時候賢總可以回家了,雖然還陌生的,他總是我的丈夫呀!

  天天我等著他,等著他,愈急日子愈長。清早起來看看偌大的一個房間,放著這許多器具什物,每次拭淨了又揚上灰塵,上了灰塵後又把它拭淨,無遍數地替它們服務著,想想究竟有什麼意思呢?孩子的尿布洗了又撒濕,濕了又去洗,新鮮的,興奮的心情已經過去了,我只覺得這也是沒意思的。至於我自己呢?還不是天天站在著衣鏡前,敷上了粉又洗掉,洗過了臉又擦粉,看來看去只有公婆杏英奶媽薇薇老黃媽這幾個人罷了,便是她們都稱讚我為天仙,於我又有什麼意思呢?

  「可是真活得無聊呀!」我暗暗歎息著。「還只有十九歲呢!」自己更加歎息起來了,覺得未免辜負此大好年華。結婚能夠催人老,尤其是早早養了孩子;人家見你抱著孩子,就不會想到其實你自己還是一個大孩子了。

  人們幹嗎要結婚呀?其民是聰明的,他說不想結婚。但是他卻不該眼瞧著我,讓我一個人來當傻子呀,男人就是這麼自管自的硬心腸傢伙!甚至於我的丈夫,唉,我已為他受過這麼多的苦難了,還嘗盡無邊寂寞,他也是不管我,一味的隨我去呀。他為什麼不早些回家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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