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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寂寞的一月(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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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過去了,我這才又感覺到無聊起來。看書看報是不可以的,留聲機沒有人會開,睜著眼睛望窗外,看來看去只不過這麼一塊豆腐乾般大的天空。天空上有時候有些雲,有時候雲沒有;太陽則只見它的光,瞧不見它本身。太陽光透過來的時候,房中玻璃都閃著光。我怕損壞自己的眼睛,趕緊移向光線暗處,一件件笨重的雕刻得過於繁瑣的紅木器具都呆板著臉孔站直著,沒有絲毫新鮮生動的氣象。我瞧它們瞧得厭了,心想何時才能飛出這間古老寂靜的房間見? 秋天快到了,外面雖然蕭條,總該有些高爽清遠之氣吧,無論如何也要比這裡好些,我想飛,穿過這一格格劃分著天空的窗子,飄升到薄薄的白雲之上,然後駕著它們到我的故居,探望我媽媽,與她抱頭痛哭一場!一我為什麼想穿窗而出呢?原因是我不愛從房門口出來,走下樓梯,也許在樓梯頭與黃毛髮的姑娘碰到了,瞧著她歪嘴一笑,我不喜歡杏英,不,簡直有些恨她。 促是我的身子動彈不得,我只能躺在床上等午飯端上來。做產的婦人是吃得好的,蛋啦肉啦什麼都有,就是不備青菜。黃大媽說:吃了青菜會發腫的。我說:腫什麼呢?肚子腫,還是喉嚨腫得咽不下了?但是她也答不出來,我要吃,她仍舊不許。 吃完午飯,我便睡一忽兒。但是後房薇薇的哭聲又把我吵醒了,我煩惱地想:奶媽究竟到那裡去了呢?正待拍聲喊時,她的聲音從後房嗡起來了,原來也睡熟了,卻讓薇薇盡哭! 我說:「奶媽,你太不懂事呀,我剛睡中覺,睡得正好,你卻讓孩子來吵醒我。」她在隔壁嗯嗯應了幾聲,一面低啞著聲音不知在哼呀還在唱:「寶寶快睡唔,噢,寶寶要睡覺!」 給她們吵醒了,我便睡不著。聽聽後房毫無聲息,情知奶媽又跟著孩子一齊入睡了,心裡惱得緊。過了片刻,我便喊:「奶媽,寶寶睡著了嗎?乳頭可有吐出來不曾?嬰兒含著乳頭睡是……」奶媽嗯的一聲驚醒過來,一面連聲噢噢地說曉得了,我正要起來洗尿布了呢。我哼了一聲,對她說道:「你也真的睡得夠了吧,早上比我醒來不知遲多少時候,此刻我睡著了,也不當心照顧孩子,卻讓她來吵醒我。」奶媽沒有話說,接著還是嗯嗯。 沒有人可談,沒有人可罵,說著便也沒有意思了,於是我便改口問奶媽:「你為什麼要出來呢?奶媽。」她在後房長長歎口氣,說道:「也是我命苦呀,少奶奶,嫁個男人不爭氣,貪吃懶做,只會在家生小孩子,生出小孩子來一個個丟到堂裡去了!」 「什麼?」我帶著詫異的口氣問,心裡明明知道,卻恐猜得不對,於是再追問一句:「可是丟到育嬰堂去了?」 她嗚咽著說:「可還不是?一個又白又胖的大娃娃呀,還是小子呢,只好狠一下心腸丟了。」 「丟了孩子好賺錢。」我用平淡的口吻安慰她說,心裡有些得意。我的娃娃是女的,還可以雇奶媽,她的男孩卻丟在堂裡! 於是我知道貧富的不平等比男女的不平等更厲害,只聽得那個貧苦的女人又說道:「少奶奶,嫁人真是沒有好處,苦苦的養個孩子,卻又丟了,出來給人家當奶媽。雖然這裡你少奶奶同老爺太太都待我好,賺這麼多的錢,我還說什麼?但是錢也不能歸我用呀,我那個不要勝的男人早已向這裡拿了十元去了,說要去還債——我這次生孩子的時候產婆雖沒有喊,自己替自己接生下來的;但是抱孩子上城丟到育嬰堂去卻忍心不下,叫人代抱去,要花好幾塊錢呢。」 我默默地點點頭,覺得有些淒惻,不要再聽下去了。過了一會,我對她說:「寶寶還睡著麼?抱她過來給我瞧瞧!」她顯然有些驚訝,卻也不敢反對,孩子便裹著毛巾捧過來放在我身旁。 薇薇貼近我睡著,小身體動了幾下,嘴巴空吮著,像在夢吮奶。我想把乳頭塞進她的小嘴裡去,雖然沒有奶了,給她吮幾下總也有癢癢的舒服的感覺。但是奶奶說:「少奶奶,把寶寶推得開些吧,你的奶已經斷了,再吸出來是有毒的。」我雖然不相信,卻也不願打擾孩子的安睡,就自躺直了不再觸著她。 我說:「奶媽,你去洗尿布吧,孩子我管著。」她嗯了一聲,矮而胖的身子移動起來,呆滯又遲緩地。她的塌鼻子洞孔一掀一掀,扁平臉上顯然還帶著些悲哀的顏色,「真是男人不爭氣呀,要是我……我能夠嫁著個稱心如意的人……」像是在說,像是囁嚅著不敢全說出來,她去了。 我躺在床上;眼瞧著窗外的天,心裡浮起一種幻想。蕭索的秋晚,後湖該滿是斷梗殘荷了吧,人兒不歸來了,不知道湖山會不會寂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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