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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位置和價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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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有些青年人,常常談發現自己,發現自己的價值和位置。我聽了感覺很新鮮,也很羡慕。我活了這麼多年,過去竟沒有發現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價值如何,位置在哪裡。 現在用回憶的方法,重新發現一次。 我在小學讀書,在中學讀書,共十二年寒窗,都是為了創造自身以後的價值和位置。當我高中畢業以後,第一次找到的職業,是在一個市政機關當雇員,價值是每月二十元。位置是坐在一條破板凳上。第二次找到的職業,是在一個小學校當庶務,價值是每月十八元。位置是在一個並不明亮的小窗戶下面。第三次找到的職業,是在一個鎮上當小學教師。位置提高到樓上,價值是二十五元。 雖然如此,在以上三個階段,我仍然穿著長衫,戴著禮帽,那些衙役、校役,對我都點頭稱先生。走在街上,那些農民,如果有子弟在學校,對我都畢恭畢敬。 參加抗戰以後,價值是每天三錢油三錢鹽。位置從固定,變為遊動,常常走在路上,爬在山上,很難說是一份什麼位置了。 土地改革時期,曾被當做石頭,從一條眾多人圍坐的炕上,搬到一個人獨坐的炕上,算是變換了一下位置。其實也沒有受什麼懲罰,受什麼罪。 進城以後,我的價值是每月六百五十斤棒子麵。可以養家糊口,我的家屬,第一次發現了我的價值。而且還有了稿費,用一個朋友的當時的話說,是「日進鬥金」。這是社會發現了我的位置——作家。但不久就病了,有些人很為我的價值的即將消失傷心。終於又好了,傷心的不再傷心,又來了「文化大革命」。 一切價值都談不上了,一切位置都沒有了。我到食堂去勞動。有一天幫著師傅們磨豆腐,推磨棍的一端,應該有一塊重東西——一塊石頭或幾塊磚頭墜著。有一位師傅提議,叫我去填補這個位置。 這位師傅和我很熟,並且知道我有病。過去我偶爾到食堂用飯,他總是微笑著把我請到上座,也就是最好的位置,品嘗品嘗他做的飯菜。我吃完以後,讚美他的廚藝時,他照例地說:「首長吃好了,身體健康,就是我們的幸福!」 現在,他叫我坐到磨棍上去,是想和我開個玩笑,或者希望我從上面跌下來,形成一個大笑話。 有一天,我被派到招待所去砸煤。砸煤本來應該是在地上,監視我的人,卻叫我到煤堆頂上去砸,這就不知是出於什麼用心了,但總和位置有關。過去,在他們心裡,我的位置太高了。 我原是這家報社的一名編委。「文化大革命」,有案可查的,就是我多年不上班。有人說,十年沒有露面。推而演之,定為:白吃飯的人,五個工人才能養活我。 糊裡糊塗,「四人幫」垮了,三中全會開了,前不久還說我不勞而食的人們,又都說我貢獻最大,是報社的光榮,建議我當名譽社長。雖然沒有成為事實,還是給了個顧問的頭銜。 我還沒有死,以後變化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論曰: 價值與位置,是辯證的統一,其基礎為經濟與政治。通俗言之,即金錢與時運。一般人,不能自我發現,皆由社會或旁人發現。 西漢之末,有劉盆子,旁人發現他是皇帝。盆子執意放牛,不做皇帝。能這樣發現自己的價值和位置的,千古一人而已。 至於寫幾首詩,發表幾篇小說,便吹牛說,發現了什麼什麼,其不自量,無自知之明,是非碰壁不可的。 1988年8月3日改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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