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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照像


  自從五十年代,患病以後,我就很少照像,每逢照像,我總感到緊張,頭也有些搖動。這都是攝影家的大忌。他們見到我那不高興的樣兒,總是說:「你樂一樂!」

  然而我樂不上來,有時是一臉苦笑,引得攝影家更不高興了,甚至有的說:「你這樣,我沒法給你照!」

  「那就不要照了。」我高興地離開坐位。不歡而散。

  當然,有的攝影家,也能體諒下情。他們不擺弄我,也不強求我笑,只是拿著機子,在一邊等著,看到我從容的時候,就按一下。因此,這幾年還是照了幾張不錯的照片。其中有畢東、張朝璽、於家禎的作品。

  今年,來找我照像的,忽然多起來,比要我寫稿的人還多。我心裡是明白的,我老了,有今年沒明年的,與朋友們合個影,留個紀念,是我應盡的義務。所以,凡是來照的,不管認識與否,年長年幼,我總是不惜色相,使人家滿意而去。

  但還是樂不上來。雖然樂不上來,也常常想:為人要識抬舉,要通情達理。快死了,弄到這樣,算是不錯了。那些年,避之唯恐不及,還有人來給你照像,和你合影?

  當然也不是一張沒照過。有一次批鬥大會,被鬥者站立一排,都低頭彎腰,我因為有病,被允許低頭坐在地上。不知誰出的主意,把攝影記者叫了來,要給我們攝影留念。立著的還好辦,到我面前,我想要壞。還好,攝影記者把機子放在地上,鏡頭朝上,一次完成任務。第二天見報,當然是造反小報,我的形象還很清楚。

  一九五二年吧,中國作家協會召開大會。臨結束那一天,通知到中南海照像。我雖然不願在人多的場合照像,但這是不能不去的。記得穿過幾個過道,到了一個空場。凳子都擺好了,我照例往後面跑。忽然有人喊:「理事坐前面!」

  我是個理事,只好回到前面坐下,旁邊是田間同志。這時,有幾位中央首長,已經說笑著來到面前,和一些作家打招呼。我因為誰也不認識,就你頭坐在那裡。忽然聽到鼓起掌來,毛主席穿著黃色大衣,單獨出來,卻不奔我們這裡,一直緩步向前走。走到一定的地方,一轉身,正面對我們。人們鼓掌更熱烈了。

  我也沒看清毛主席怎樣落座,距離多遠。只聽田間小聲說:「你怎麼一動也不動?」

  我那時,真是緊張到了屏息呼吸,不敢仰視的地步。

  人們安靜下來,能轉動的大照像機也擺佈好了。天不作美,忽然飄起雪花來,像雖然照了,第二天卻未能見報,大概沒有照好吧。

  一生只有這樣一次機會,也沒能弄到一張值得紀念的照片。

  倒楣的照片能見報,光采的照片不能見報。在照像一事上,歷史總是和我開玩笑。

  照像雖是個人的寫真,然也只能看作浮光掠影。後之照,我為理事,坐于前排,前之照,則為黑幫,也坐於前排。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

  我青年時期的照片,經過戰亂,都找不到了,親朋故舊,都無存者。我很想得到一張那時的照片。那時的表情,一定是高興的,有笑容的。

  1986年4月4日,清明前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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