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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補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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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代初,我在北平流浪,衣食常常不繼,別的東西買不起,每天晚上,總好到東安市場書攤逛逛。那時鄭振鐸主編的《世界文庫》,正在連載潔本《金瓶梅》,不久中央書局出版了這本書。很快在小書攤上,就出現了一本薄薄的小書。封面上畫了一隻金瓶,瓶中插一枝紅梅,標題為《補遺》二字。誰也可以想到,這是投機商人,把潔本刪掉的文字,輯錄成冊,藉以牟利。 但在當時,確實沒有見到多少青年人,購買或翻閱這本小書。至於我,不是假撇清,連想也沒相去買它。 在小冊子旁邊,放著魯迅的書,和他編的《譯文》,也放著馬克思和高爾基的照片。我倒是常花兩角錢買一本《譯文》,帶回公寓去看。我也想過:《補遺》的定價,一定很昂貴。 今年夏天,我買了一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金瓶梅》,寫了一篇讀書筆記發表。有一天,一位老工人作家來看我,談到了這部書。他說:「我也買到一部。親戚朋友,都找我借看,弄得我很為難。 借也不合適,不借也不合適。過去,我有一本補遺……」 「啊!」我吃了一驚,「你在哪裡買的,價錢很貴吧?」 「一兩角錢,解放前在天津,隨便哪個書攤上,都可以買到。」他說。 「那你買的一定是翻版,我在北平見到的,定價很高。」我不知為什麼,談的很認真。 「這種書,還有什麼原版翻版?」他笑了笑說,「小小一本攜帶方便。我讀了好多遍,甚至可以背過。我還借給幾個青年作家看過。現在大家買了潔本,如果有我那本小書,打印幾份,分贈有這部書的同志,大家一定高興。」 「嗐!」我笑著說。「你那不是精神污染嗎?」 「什麼污染不污染,不是為了叫大家讀讀全文嗎?」他說,「可惜我這本小書沒有了。『文化大革命』,我把它燒了。我怕人家說,工人作家讀這樣的書!」 這位工人作家,寫了一輩子四平八穩的文章,小說中除去夫妻互相鼓勵當模範,從來沒有寫過男女間的私情。「文化大革命」,因為出身工人階級,平日又不得罪人,兩派都說得來,兩派出的造反小報他一塊拿著去代賣。也就平平安安過來了。現在有好幾個官銜在身,也可以說是功成名就,快樂安康。 使我吃驚的,不是他買了這一本書,是他竟能背過。無怪乎當代小說家,都說人的性格,是非常複雜的了。據人文潔本標明,共刪去一萬九千字,過去的潔本,刪的就更多些。 這個數字,可以和普式庚的小說《杜勃羅夫斯基》,梅裡美的小說《卡爾曼》相當。如果他能背過這些書,他的小說,可能寫得更開展一些吧。這是我的迂夫之想。他能背《補遺》,卻也沒有影響他的文字工作,沒有影響他的生活作風,他是一個公認的規規矩矩的人。 解放這個城市時,我們接收一家報館,在我的宿舍裡,發現一本污穢小說,是舊人員倉促丟下的。好多日子不敢來取,後來看著我們的政策寬大,才來取走。他是個英文翻譯,一身灰敗之氣的青年人。可見那時,讀這種書的人是很多的。 讀書的風氣,究竟是社會風氣的一個方面。是互為影響,互為作用的。誇大了不好,縮小了也不好。解放初期,思想領域,正氣占上風,有絕對優勢。有免疫功能。那位工人作家是在這種環境中成為作有,走上文學道路的。時代對他有制約,有局限。時代能引導青年,這是不能懷疑的。 1985年10月18日下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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