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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像續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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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給我照像的時候,總是提議我拿起一本書,好像我時時刻刻都在學習。有的人,還叫我拿著一支香煙,好像這樣更能表示我是個有靈感的人。時間長了,凡是來了有這種愛好的攝影家,我總是自動擺出這樣的姿勢,以致攝影家非常高興,認為我是個很有經驗的,懂得攝影藝術的行家裡手。 近幾年來,各種文藝刊物上,都大登作者的照片,全國性的刊物,有全國性的規格,地方性的刊物,有地方性的規格。有時乾脆就把作者的照片,登在他的作品的前面,使你既能讀到他的文章,又能領略作者的風采。一舉兩得,圖文並茂。這些作者,多半是執卷攻讀,或奮筆寫作,手裡拿著一支香煙,身後放著一個或幾個書架。 我摹仿著這種姿勢,適應著時代的認識結構。 有的刊物向我索用照片。好的照片,我是吝於寄出的。常寄一些我不喜歡的照片給他們。因為原照總是收不回來。這種辦法,當然不太好,正像我外出旅行時,不願穿像樣的衣服一樣。 因為別無所求,在刊物露過幾次以後,我就不相再幹這種事兒了。我覺得這有點像做廣告。 青年時,在大城市的照像館門前,常常見到督軍、巡閱使的大幅照片,後來又常常見到名伶、明星的大幅照片。這些照片,說是宣傳個人也可,說是代照像館做宣傳也可。 刊物如果同時安排幾個作者的照片,是頗費心機的。誰高誰低,誰大誰小,誰前誰後,是有講究的。在這一期,某人的官職高些,照片放得也就高些。下一期,此人官銜沒有了,馬上就會落了下來。 過去,在文藝界,是沒有這麼多講究的。前些日子,我見到人權保障同盟的一張舊照片,宋慶齡、蔡元培、魯迅、胡愈之,隨便在那裡一站就行了,很自然。 現在,如果是在名山勝地舉行筆會,一群作家室外合影,就得有一個有政治頭腦的人,認真安排一下。一般官銜高而得獎重者居中。主辦單位的負責人,如出版社長、刊物主編次之。其中獎又分大獎、全國獎,地方獎。刊物有名牌不名牌之分。當我與人合影時,總怕站錯了位置。僭越固然不好,充當站立兩廂的角色又有些不甘。臨陣非常侷促。好在我不大出去,在自己庭院或自己房間裡照,就隨便得多,即使幾個青年朋友,把我擁在上座,也就居之不疑了。 讀了一部好作品,心裡喜歡、仰慕,就想看看作家是個什麼樣兒,這是人之常情。古代沒有照像,插圖本的文學史上,卻有很多作家的畫像。屈原因為寫過《天問》,所以披髮昂首;司馬遷因為遭過宮刑,所以沒有鬍鬚。誰也不會相信,當年的屈原、司馬遷,就一定是這個容貌。但有一個像,總比沒有好一些,讀者心裡總算有個影兒了。所以曹雪芹的一張假畫像,還有人在那裡爭論不休。 感謝湖南人民出版社,送我一本《托爾斯泰文學書簡》,這是一本很好的讀物。其中有高爾基和托翁的通信。 高爾基在一封信中寫道: 如果您有給別人像片的習慣的話,那就請您給我一張吧。我懇求您送給我一張。 托爾斯泰送給他一張簽名的照片,並在一封信中寫道: 阿克薩克夫講過:有些人比自己的書好些(他說的是聰明些),也有些人比較差些。我喜歡您的創作,而我認為您比您的創作更好些。 這不是托爾斯泰只看了高爾基的照片,而是認真研究了高爾基的作品,並與他會面以後,作出的判斷。 1986年4月13日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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