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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死


  國慶節,幫忙的人休息,兒子來給我做飯,飯後我和他閒談。

  我說:你看,近來有很多老人,都相繼倒了下去。老年人,誰也不知道,會突然發生什麼變故。我身體還算不錯,這是意外收穫。但是,也應該有個思想準備。我沒有別的,就是眼前這些書,還有幾張名人字畫。這都是進城以後,稿費所得,現在不會有人說是剝削來的了。書,大大小小,有十個書櫃,我編了一個草目。

  書,這種東西,歷來的規律是:喜歡它的人不在了,後代人就把它處理掉。如果後代並不用它,它就是閑物,而且很占地方。你只有兩間小房,無論如何,是裝不下的。我的書,沒有多少珍本,普通版本多。當時買來,是為了讀,不是為了買古董,以後賺錢。現在賣出去,也不會得到多少錢。

  這些書,我都用過,整理過,都包有書皮,上面還有我胡亂寫上的一些字跡,賣出去不好。最好是捐獻給一個地方,不要糟蹋了。

  當然捐獻出去,也不一定就保證不糟蹋,得到利用。一些圖書館,並不好好管理別人因珍惜而捐獻給他們的書。可以問問北京的文學館,如果他們要,可能會保存得好些。但他們是有規格的,不一定每個作家用過的書,都被收存。

  字畫也是這樣。不要聽吳昌碩多少錢一張,齊白石又多少錢一張,那是賣給香港和外國人的價。國家收購,價錢也有限。另外,我也就只有幾張,算得上文物,都放在裡屋靠西牆的大玻璃櫃中,畫目附在書籍草目之後,連同書一塊送去好了。

  兒子默默地聽著,一句話也沒有說。大節日,這樣的談話,也不好再繼續下去,我也就結束了自己的嘮叨。兒子對一些問題,會有自己的想法。我的話,只能供他參考。我死後,他也會自做主張,他已經是四十多歲的人了。

  我有些話,是不願也不忍和他說的。比如近來讀到的,白居易的兩句詩:「所營惟第宅,所務在追遊」,在我心中引起的憤慨。還有,前些日子,一位老同志晚間來訪,談到一些往事,最後,他激動地拍著兩手,對我說:「看看吧。我們的手上,沒有沾著同志們的血和淚!」在我心中引起的傷痛,就不便和孩子們講。就是說了,孩子們也不會瞭解我們這一代人的心情的。

  其實,生前談身後的事,已是多餘。侈談書畫,這些雲煙末節,更近於無聊。這證明我並不是一個超脫的人,而是一個庸俗的人。曾子一生好反省,臨死還說:「啟吾手,啟吾足。」他只能當聖人或聖人的高足,是不會有什麼作為的。歷代的英雄豪傑,當代的風流人物,是不會反省的。不只所做所為,他一生中說過什麼話。和寫過什麼文章也早已忘記得乾乾淨淨了。

  王羲之說:死生亦大矣。所以他常服用五石散,希望延長壽命,結果促短了壽命。蘇東坡一生達觀,死前也感到恐怖。僧人叫他身往西方極樂世界,他回答說實在沒有著力處。

  總之,生,母子雖經過痛苦,仍是一種大的歡樂;而死,不管你怎樣說,終歸是一件使人不愉快的事。

  在大難之前,置生死於度外,這樣的仁人志士,在中國,歷代多有。在近代史上,瞿秋白同志,就義前的從容不苟,是最使後人凜凜的人。畢命之令下,還能把一首詩寫完。刑場之上談笑自若。這都是當時《大公報》的記載,毫無私見,十分客觀。而「四人幫」的走狗們,妄圖把他比作太平天國的李秀成,不知是何居心。這些蟲豸,如果不把一切人一切事物,都貶低,都除掉,他們的醜惡形象是顯現不出地表的。而一旦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又迅速滅亡了。這是另一種人、另一種心理的死亡。他們的身上和手上,沾滿和浸透了人民的和革命者的血和淚。

  1985年10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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