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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朗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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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五年,九月十五日晚間,收音機裡,一位教師正在朗誦《為了忘卻的紀念》。 這篇散文,是我青年時最喜愛的。每次閱讀,都忍不住勢淚盈眶。在戰爭年代,我還屢次抄錄、油印,給學生講解,自己也能背誦如流。 現在,在這空曠寂靜的房間裡,在昏暗孤獨的燈光下,我坐下來,虔誠地、默默地聽著。我的心情變得很複雜,很不安定,眼裡也沒有淚水。 五十年過去了。現實和文學,都有很大的變化。我自己,經歷各種創傷,感情也遲鈍了。五位青年作家的事蹟,已成歷史,魯迅的這篇文章,也很久沒有讀,只是偶然聽到。 革命的青年作家群,奔走街頭,振臂高呼,終於為革命文學而犧牲。這些情景,這些聲音,對當前的文壇來說,是過去了很久,也很遠了。 是的,任何歷史,即使是血寫的歷史,經過時間的沖刷,在記憶中,也會漸漸褪色,失去光澤。作為文物陳列的,古代的佛教信徒,用血寫的經卷,就是這樣。關於仁人志士的記載,或仁人志士的遺言,有當時和以後,對人們心靈的感動,其深淺程度,總會有不同吧!他們的呼聲,在當時,是一個時代的呼聲,他們心的跳動,緊緊接連著時代的脈搏。他們的言行,在當時,就是群眾的矚望,他們的不幸,會引起全體人民的悲痛。時過境遷,情隨事變,就很難要求後來的人,也有同樣的感情。 時間無情,時間淘洗。時間沉澱,時間反復。歷史不斷變化,作家的愛好,作家的追求,也在不斷變化。撫今思昔,登臨憑弔的人,雖絡繹不絕,究竟是少數。有些紀念文章,也是偶然的感喟,一時之興懷。 世事雖然多變,人類並不因此就廢棄文學,歷史仍賴文字以傳遞。三皇五帝之跡,先秦兩漢之事,均賴歷史家、文學家記錄,才得永久流傳。如果沒有文字,只憑口碑,多麼重大的事件,不上百年,也就記憶不清了。文字所利用的工具也奇怪,竹木紙帛,遇上好條件,竟能千年不壞,比金石壽命還長。 能不能流傳,不只看寫的是誰,還要看是誰來寫。秦漢之際,楚漢之爭,寫這個題材的人,當時不下百家。一到司馬遷筆下,那些人和事,才活了起來,膾炙人口,永遠流傳。 別家的書,卻逐漸失落,亡佚。 白莽柔石,在當時,並無赫赫之名,事蹟亦不彰著。魯迅也只是記了私人的交往,朋友之間的道義,都是細節,都是瑣事。對他們的革命事蹟,或避而未談,或談得很簡略。然而這篇充滿血淚的文字,將使這幾位青年作家,長期躍然紙上。他們的形象,魯迅對他們的真誠而博大的感情,將永遠鮮明地印在憑弔者的心中。 想到這裡,我的心又平靜了下來,清澈了下來。 文章與道義共存。文字可泯,道義不泯。而只要道義存在,魯迅的文章,就會不朽。 1985年9月21日晨改抄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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