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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贈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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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時,每出一本書,我總是鄭重其事,簽名贈給朋友們,同事們,師長們。這是青年時的一種興致,一種想法,一種情誼。後來我病了,無書可贈,經過「文化大革命」,這種贈書的習慣,幾乎斷絕。 這幾年,我的書接連印了不少,我很少送人。除去出版社送我的二十本,我很少自己預定。我想:我所在地方的黨政領導,文化界名流,也版社早就送去了,我用不著再送,以免重複。朋友們都上了年歲,視力不佳,興趣也不在這上面,就不必送了。我的書大都是舊作,他們過去看過,新寫的文章,沒有深意,他們也不會去看的。 當然也有例外。近些年來有的同志,把書看成一種貨物,一種交換品,或者說是流通品。我有一位老戰友,從外地調到本市,正趕上《白洋澱紀事》重印出版。他先告訴我,給他在北京的小姨子寄一本,我照地址寄去了。他要我再送他一本,他住招待所,他把書送給了服務員。他再要一本,我又在書上簽了名。他拿著書到街上去了。年紀大了尿頻,他想找個地方小便。正好路過我所在的機關,他把書交給傳達室說:「我剛從某某那裡出來,他還送我一本書哩。你們的廁所在什麼地方?」 等他小解出來,也不再要那本書,揚長走去了。 傳達室問:「書哩?」 「你們看吧!」他擺擺手。他是想用這本書拉上關係,永遠打開這座方便之門。 老戰友直言不諱告訴我這些事。我作何感想?再贈他書,當然就有些戒心了,但是沒有辦法。他消息靈通,態度執著,每逢我出了書,還是有他的份。至於他怎樣去處理,只好不聞不問。 這些年,素不相識的人,寫信來要書的也不少。一般的,我是分別對待。對於那些先引證魯迅如何在書店送書給青年等等範例的人,暫時不送。非其人而責以其人之事,不為也。 對於那些先對我進行一大段吹捧,然後要書的人,暫時也不送。我有時看出:他這樣的信,不只發向我一人。對於用很大篇幅,很多細節描述自己如何窮困,像寫小說一樣的人,也暫時不送。我想,他何不把這些心思,這些力量,用去寫自己的作品? 我不是一個慷慨的人,是一個吝嗇的人;不是一個多情的人,是一個薄情的人。 但是,對於那些也是素不相識,信上也沒有向我要書,只是看到他們的信寫得清楚,寫得真摯;寄來的稿子,雖然不一定能夠發表,但下了功夫,用了苦心的青年人,我總是主動地寄一本書去。按照他們的程度,他們的愛好,或是一本小說,或是一本散文,或是一本文論。如果說,這些年,我也贈過一些書,大部分就是送給這些人了。我覺得這樣贈書,才能書得其所,才能使書發揮它的作用。得到重視和愛護。 我是窮學生出身,後又當薪給微薄的村塾教師,愛書愛了一輩子。積累的經驗是:只有用自己勞動所得買來的書,才最知愛惜,對自己也最有用。公家發給的書,別處來的材料,就差一些。 魯迅把別人送給他的書,單獨放在一個書櫃裡。自己印了書,鄭重地分贈學生和故交,這是先賢的古道。我雖然把別人送我的書,也單獨放在一個書架上,卻是開放的,孩子們和青年朋友們,可以隨便翻閱,也可以拿走,去古道就很遠了。 許壽裳和魯迅是至交。魯迅生前有新著作,總是送他一本的。魯迅逝世之後,許壽裳向許廣平要一本魯迅的書,總是按價付款。這時許廣平的生活,已經遠不如魯迅生前。這也是一種古道。 四川出版了我的小說選,那裡的編輯同志,除贈書二十冊外,又熱情地代我買了五十冊。我收到這些書以後,想到機關同組的同志,共事多年,應該每人送一本。書送去以後,竟爭相傳言:某某在發書,你快去領吧! 像那些年發材料一樣熱鬧,使我非常敗興,就再也不願做這種傻事了。 1984年10月2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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