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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通俗文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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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通俗文學大興,談論通俗文學的文章,也多起來了,這是一個新勢頭。 按說,通俗,應該是一切文學作品的本質,不可缺少的屬性。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文學作品被分為通俗的與不通俗的了。 關於文學的起源有種種說法。最初的文學是口頭文學,這是沒有爭議的。既是口頭文學,它的產生和後的文字記錄,都不存在通俗不通俗的問題。 中國的口頭文學,包括說唱文學,從產生以後,一直持續下來,並沒有中斷過。文學史上說,「說話」這一形式,唐代已有,至宋而大興,不過是就已有的文字記載而言。古人既然把小說,說成是街談巷議,那就隨時隨地,都可以產生小說,而且都是通俗的作品。 口頭文學,是通俗文學的最初的形式,也是最基本的形式,包括後來的「話本」和「擬話本」章回小說和演義小說。 口頭文學雖然有天然的通俗秉賦,但並不是每篇作品都可以成功。有很多口頭文學,隨生隨滅,行之不遠。只有少數,記錄為文字,才是以流傳。宋人話本小說,最為著稱。現存的七個短篇。幾乎不用修飾潤色,就已經是完整的文學作品。 有的最初流傳的文字粗糙,經後來的大作家重新編寫,成為新的通俗文學。如在《三國志平話》基礎上,寫出的《三國演義》;在《三藏取經詩話》基礎上,寫出的《西遊記》;在《宣和遺事》基礎上,漸漸演變成的《水滸》等等。這些作品的文學水平,大大超越了它的口頭階段,它的通俗的效用,也大大增強,大大推廣了。 口頭文學向文字創作的這一演變,成為每個民族文學遺產形成和積累的規律。 典雅的唐人傳奇小說,有的也是根據口頭文學改寫而成。 白行簡的《李姓傳》,就是根據作者幼年聽來的故事,寫出來的。口頭文學,一變而為古文傳奇,可以說是從通俗變得不通俗了。但是,經過這一創作,才使這一題材流傳千古。而最初的口頭故事,早已失傳。其「通俗」的範圍,也可以說是加大了。當然因改編者才力不等,失敗之作也不少。文學規律千變萬化,不能刻舟求劍。 自宋迄清,通俗小說甚多,據專家著錄,小說名目,有八百餘種,還都是有過刻本的。流傳下來的,卻非常寥寥。我幼年時,在鄉村廟會所見,書攤陳列的石印劣紙小字通俗小說,包括供說唱用的小說,也不過十幾種。後來進入城市,在學校圖書館或書市所見,通信小說的種類也很少。可見所謂通俗小說,大多數壽命很短,以後就消亡了。 考其原因,這些作品,出自兩途:一為說書藝人,藝人膽大,興到之處,時有發揮;一為失意文士,泥於史實,囿於理教,所作多酸腐。這兩種人,多數學識淺薄,文字修養薄弱。其寫作的目的,只是為了糊口,度過一時的生活困難。 雖極力迎合群眾的低級趣味,因為實在缺乏文學吸引力,不能受到歡迎。 其次,舊社會讀書識字的人很少,花錢買書的人就更少。 有能力讀書並有錢買書的人,對書籍還要選擇一下。不識字的人,即使寫得多麼通俗,也還要借助說講演唱。如果寫得乾燥無味,藝人們也不會選用。 通俗小說,過去也被稱做閒書,是為了叫人消愁解悶的。 消愁解悶,也需要一定的藝術手段。人世間,不會有真正的閒書,正如沒有真正的淨土一樣。真正的閒書,是沒有人看的,也不會存在。 通俗文學,是一種文學,它標榜的是:「話須通俗方傳遠,語必關風始動人。」在藝術上,也是不厭其高,只厭其低的。 《三國演義》、《水滸》都是通俗文學,也被公認是民族文學的高峰。任何藝術,都需要通俗,都需要雅俗共賞。通俗文學,不應該是文學作品的自貶身價的口實。 每個時代,都有遠見卓識的文人,為文學的通俗而努力。 在理論和創作實踐上,都有過重大的貢獻,許多作家的文集,都編入他們所寫的通俗作品。在政治變革時期,通俗文學尤其為人重視。例如清朝末年,梁啟超的文學主張,以及他所寫的政治小說。 五四新文學,實際是文學總體上的一次通俗運動。左聯時期,推動了文學的大眾化。「九一八」事變以後,瞿秋白同志寫了很多通俗文學作品,抗日戰爭時期,解放區的文學,在通俗方面作了極大的努力,成績也很可觀。 「五四」以後,傳統的通俗文學,並不興旺。五四新文學運動,文學語言解放了,大大消除了通俗不通俗的界限。但在創作方法上有些歐化,提倡的是現實主義,內容上是啟蒙主義。所有封建迷信,神秘怪誕,才子佳人,武俠劍客,都在排斥之列。通俗小說的市場很小,只有大城市的一些商業小報,連載一些章回體小說,一些新興的書店,很少出版陳列這類作品。革命的文藝讀物,幾乎擁有了全部青年。 無論是梁啟超,還是瞿秋白寫的通俗文學作品,在當時的作用和後來的影響,都是很有限的。它們既為知識分子層年忽略,也不為廣大群眾所欣賞。這有幾方面的原因:一是作者把這種形式,當成是一種純政治的宣傳。二是把通俗與不通俗,看成是單純形式上的問題。三是對群眾的理解和欣賞能力,估計太低。基於以上認識,使他們創造出來的通俗文學作品,常常流於粗糙概念,缺乏藝術的感染力量。 目前通俗文學作品的突起,有它歷史的特殊遭遇。這是十年動亂,文化傳統瀕於破產,和長期以來思想禁錮的結果。 是對過去的一種反動,是一個回流。目前的通俗文學的特點,不在於形式上的仿古,而在於內容的陳舊,還談不上什麼新的內容和新的創造,它只是把前一個時期不許啟動的食品櫥門,突然打開了而已。這一開放,可能使各式各樣的政治概念化的作品受到衝擊,但如果說,它會衝垮傳統的現實主義文學,那就是過分誇大了。隨著人民群眾文學修養的提高,現有的通俗文學,自然要受到歷史的檢驗。因為對文學藝術的鑒賞能力,是和文學修養,甚至也和道德倫理修養,一同向前,一同向上的。 它對出版事業的影響,也是如此。不從長遠的文學教育利益著眼,只為了一時賺錢,解除不了出版事業的困境。魯迅記述:三十年代,上海有個「美的書店」,它不只編印《性史》,而且預告要出一本研究女人的「第三種水」的書,其售貨員都是雇用的時髦女郎,裡裡外外,號召力和刺激性都夠大的了。然而沒有很久就倒閉了,並沒有賺了多少錢。能賺錢並能促進國民文化教育的,還是不出下流書籍的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和開明書店。目前有些出版社賠錢,是管理制度上的問題,並不是出什麼書的問題。 文學現象,自然是社會現象、社會意識的一種反映。目前通俗文學的流行,與時代思潮模糊,密切相關。它與現實主義文學的分別,不在於它提供的形式,而在於它提供的內容。這與其說是文學上的一次頓挫,不如說是哲學上的一次頓挫。然而現象變幻的結果,必然是曲終奏雅,重歸於正的。 1984年11月30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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