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犁 > 芸齋瑣談 | 上頁 下頁
談簡要


  廖代劉知幾的《史通》,是我喜歡的古籍之一種。讀過以後,確實受益。能夠受益的書,並不是很多的。

  這部書主要是談歷史著作,劉知幾說:「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而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

  劉知幾說,敘事可以有四種方法,也可以說是四種途徑:「蓋敘事之體,其別有四:有直紀其才行者,有唯書其事蹟者,有因言語而可知者,有假贊論而自見者。」

  他的這些話,是對寫歷史的人說的,他的要求是:一個內容,用一種途徑表達過了,就不要再用其地的途徑重複表達了。

  我們寫文章卻常常忽視這一點。比如寫一個人物,他的事蹟,在敘述中已經談過了,在對話中又重複一次,或者在抒情中又重複一次,即使語言稍有變化,但仍然是浪費。

  時代不同,我們現在當然不能再用《尚書》、《春秋》那樣的文字去敘事,勉強那樣去做,那倒是一種滑稽的事,是一種倒退。在語言的簡練上,也不能像劉知幾要求的那樣嚴格,他說:「始自兩漢,迄乎三國,國史之文,日傷煩富。逮晉以降,流宕逾遠。尋其冗句,摘其煩詞,一行之間,必謬增數字;尺紙之內,恒虛費數行。」

  他甚至舉出《漢書·張蒼傳》中的一句話:「年老口中無齒」為例,說:「蓋於此一句之內,去年及口中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為煩字也。」這種挑剔,就有些不近情理了,不足為訓。

  文字的簡練樸實,是文學作品的一種美的素質,不是文學作品的一種形式。文章短,句子短,字數少,不一定就是簡樸。任何藝術,都要求樸素的美,原始的美,單純的美。這是指藝術內在力量的表現手段,不是單單指的形式。凡是偉大的藝術家,都有他創作上的質樸的特點,但表現的形式並不相同。班馬著史,敘事各有簡要之功;韓柳為文,辭句各有質樸之美。因此才形成不同的風格。

  文字的簡要的形成,要有師承,要有一個學習的過程和鍛煉的過程。一般地說,人越到晚年,他的文字越趨簡樸,這不只與文字修養有關,也與把握現實、洞察世情有關。

  我們現在,能按照魯迅先生說的,寫好文章以後,多看兩遍,儘量把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除,也就可以了,不能苛求,不能以詞害義。

  1984年3月20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