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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書續談


  答:讀書首先要知道愛書。不過,請原諒,像你這樣愛書,體貼入微,一塵不染,是否也有些過火,別人不好做到呢?

  答:是這樣,不能強求於人,我也覺得有些好笑。年輕時在家裡讀書,書放在妻子陪嫁的紅櫃裡。妻子對我愛書的嘲笑,有八個字:「輕拿輕放,拿拿放放。」書籍是求知的工具,而且只是求知的手段之一,主在利用。清朝一部筆記裡說:到有藏書的人家去,看到誰家的書嶄新,插架整齊,他家的子弟,一定是不讀書,沒有學問的。看到誰家的書零亂破敗,散放各處,這家的子弟,才是真正讀書的人。這恐怕也是經驗之談。我的書,我喜愛的書,我的孩子們是不能亂動的。我有時看到別人家,床上、地下、窗臺、廁所,到處堆放著書,好像主人走到哪裡,坐在何處,隨時隨地,都可以拿起來閱讀,也確實感到方便,認為是讀書的一種好方法。

  但就是改不了自己的老習慣。我的書,看過以後,總是要歸還原處,放進書櫃的。中國舊醫書上說有一種疾病,叫做「書癡」,我的行為,庶幾近之。

  客:這也難說。我看你在日常生活中,不只對書,對什麼東西,也是珍惜,不肯拋廢。這是否和長期過艱苦生活有關呢?

  答:我們已經談過,我自幼家境並不好,看到母親、妻子終日織紡,一粒糧食,得來不易,我很早就養成了一種儉樸的生活習慣,有時頗近于農民的吝惜。直到現在,還是如此,我已經描寫在一篇小說之中,作為自嘲。

  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期間,我離鄉背井,可以說是窮到一無所有。行軍時,只有一根六道木棍子和一個用破褲子縫成的所謂書包,是我唯一的私有財產。我對它們也是愛護備至,唯恐丟掉。特別是那根棍子,就像是孫悟空手裡那根金箍棒一樣,時刻不離手,從晉察冀拿到延安,又從延安拿到華北。你看,人總是有一點私有觀念,根深蒂固,即使只剩下一點破爛,也像叫化子,不肯放下那根破棗木棍兒。但是,就在這種情況下,我的破書包裡,還總是帶著一本書,準備休息時閱讀。我帶過《毀滅》、《呐喊》、《彷徨》,也帶過《楚辭》和線裝的《孟子》。那時行軍,書帶多了,是走不動的,我就選擇輕便的書帶上。

  客:你讀書,有沒有目的性?或者說,從什麼時候開始,你的讀書,才是自覺的,有所追求的呢?

  答:幼年讀書,可以說是沒有目的的,上小學是為了識字,看小說,是叫做看閒書。《紅樓夢》、《封神演義》,是我在本村借來看的。如果說讀書,是為了追求什麼,那應該從我讀高中說起。這時,我已經十九歲,東北九·一八事變,上海一·二八戰事,接連發生,這是國家民族的處境。我個人的處境是初中畢業,沒有生活出路,父親又勉強叫我再上二年高中。高中畢業以後,又將如何,實在茫然。人在青年,對國家,對家庭,對周圍環境,對個人,總是有很多幻想,很多希望與失望,感慨和不平的。但我並沒有鬥爭的勇氣,也沒有參加過什麼實際的革命活動。我處在一種隱隱的憂悶之中彷徨不定,想從書本上,得到一些啟示,一些安慰,一些陶醉。

  讀書是一種文化活動,文化活動總是帶有時代特點。青年讀書,總是順應時代思想的潮流的。這一時期,我讀了大量的新興社會科學和新興革命文學的書籍,這對於我後來參加抗日戰爭,無疑是一種起主導作用的推動力。所以說,二十歲上下時的讀書,雖然目的性並不明確,但對國家民族的解放和進步,對自身生活、思想的解放和進步的嚮往和追求,還是有意識的,而且是很強烈的。

  我應該感謝書籍,它對我有很大的救助力量。它使我在青春期,沒有陷入苦惱的深淵,一沉不起。對現實生活,沒有失去信心。它時常給我以憧憬,以希望,以啟示。在我流浪北平街頭,衣食不繼時,它躺在街頭小攤上,蓬頭垢面與我邂逅。風塵之中,成為莫逆。當我在荒村教書時,一盞孤燈,一卷行李,它陪我度過了無數孤獨的夜晚,直到雄雞曉啼。在阜平草棚,延安窯洞,它都伴我枯寂,給我營養,使我奮發。此情此景,直到目前,並無改變。一往情深,矢志不移,白頭偕老,可謂此矣。我對它珍惜一點,溺愛一點,也是情理之常,不足為怪了。

  1983年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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