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犁 > 芸齋瑣談 | 上頁 下頁
談愛書



  上

  那天,有一位客人來閒談。他問:「聽說,你寫的稿子,編輯不能改動一個字。另外,到你這裡來,千萬不要提借書的事。都是真的嗎?」

  我回答說:

  關於稿子的事,這裡先不談。關於借書的事,傳說的也不盡屬實。我喜愛書,珍惜書。要用的書,即是所謂藏書,我確是不願意借出去的。但是,對我用處不大,我也不大喜歡的書,我是寧可送給別人,不要他歸還的。我有一種潔癖,看書有自己的習慣。別人借去,總是要有些汙損。例如,這個書架上的雜誌和書,院裡院外的孩子們要看,我都是裝上封套,送人他們。他們拿回去怎樣看,我就管不了許多。

  即使是我喜愛的書,在一種特殊的時機,我也是可以慷慨送人的。例如抗日戰爭爆發以後,許多同志都到我家拿過書。大敵當前,身家性命都不保,同志們把書拿出去,增加知識,為抗日增加一分力量,何樂而不為?王林、路一、陳喬,都曾打開我的書箱,挑揀過書籍。有的自己看,有的選擇有用的材料,油印流傳。這些書,都是我從中學求學,北平流浪,同口教書,節衣縮食買下來,平日惜如性命的。

  十年動亂開始,我的書共十書櫃,全部被抄。我的老伴,知道書是我的性命,非常難過。看看我的面色,卻很冷漠,她奇怪了。還以為我能臨事不驚,心胸寬闊呢。當時,我只對她說:「書是小事。」

  有些書,我確是不輕易外借的。比如《金瓶梅》這部書,我買的是解放後國家影印的本子。二十四冊,兩布函,價五十元。動亂之前,就常常有同志想看,知道我的毛病,又不好意思說。有的人拐彎抹角:「我想借你部書看。」

  我說:「什麼書?新出版的詩集、小說,都在這個書架上,你隨便挑吧!」

  「不。」他說,「我想借一部舊書看看。」

  「那也好。」我心裡已經明白七分,「這裡有一部新印的《聊齋》。」

  他好像也明白了,不再說話。

  抄去的書籍還能夠發還,正如人能從這場災難中活過來,原是我意想不到的。但終於說是要落實政策了,但就是不發還這一部。我心裡已經有底,知道有人想借機扣下,就是不放棄。過了半年,還是有權者給說了話,才答應給我。這一天,報社的革委會主任,把我叫到政工組的內間。我以為他有什麼公事,要和我談,坐下來後,他說:「聽說要發還你那部書了,我想借去看看。」

  「可以。」他是革委會主任,我不便拒絕,說,「最好快一些,另外,請不要外傳。」

  政工組到查抄辦公室,把書領回來,就直接交到他手裡去了。那是我未曾觸手的一部新書,還好,他送給我時,汙損不大。時間也不太長。我想他不一定通讀,而是選讀。

  過去,《金瓶梅詞話》的潔本出版以後,北平書攤上,忽然出現一本小書,封面上畫著一隻金色的瓶子,上面插著一枝梅花,寫著「補遺」二字。定價高昂,對於只想看「那一部分」的讀者,大敲竹槓。我很後悔沒有買下一本,應付來借這部書的人們。

  客人又問:「從你寫的一些文章看,你的家庭,並不是書香門第,那你為什麼從幼年就愛上了書呢?」

  我答:我幼年時,我家裡,可以說是一本書也沒有。我的父親,只念過二年私塾,然後經招贅在本村的一個山西人,介紹到祁州(後來改稱安國縣)一家店鋪去學徒。家境很不好,祖父一直盼望父親,能吃上一點股分,沒有等到就去世了。祖父的死,甚至難以為葬,同事們勸父親「打秋風」,父親不願,借貸了一些錢,才出了殯。這是母親告訴我的。父親沒有多讀書,但看到我的兄弟們都已夭傷,我又多病,既不能務農,又因嬌慣也不能低聲下氣去侍候人——學徒。眼下家境好些了,所以決定讓我讀書。我記得從我上學起,父親給我買過一部《曾文正公家書》,從別人要來一本《京劇大觀》,還交給過我一本他親手抄錄的、本縣一位姓閻的翰林,放學政時在路途上寫的詩。父親好寫字,家裡還有一些破舊的字帖。

  我的書都是後來我做事,慢慢買起來的,父親也從不干預。但父親很早就看出我是個無能之輩,不會有多大出息,暗暗有些失望了。

  下

  我喜愛書,在鄉里也小有名聲。我十七歲,與黃城王姓結婚。結婚後的年節,要去住丈人家。這在舊社會,被看做是人生一大快事,與金榜題名、作品獲獎相等。因為到那裡,不只被稱作嬌客,吃得很好,而且有她的姐妹兄弟,陪著玩。

  在正月,就是大家在一起摸紙牌。圍在一起,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其樂可以說是無窮的。但我對這些事沒有興趣。她家外院有一間閑屋,裡面有幾部舊書,也不知是哪一輩傳流下來的,滿是灰塵。我把書抱回屋裡,埋頭去看。別人來叫,她催我去,我也不動。這樣,在她們村裡,就有兩種傳說:老年人說我到底是個念書人;姑娘們說我是個書呆子,不合群。

  我的一生,雖說是與書結下了不解之緣,中間也有間斷。

  一九五六年秋末,我得了嚴重的神經衰弱症。經過長期失眠,我的心神好像失落了,我覺得馬上就要死,天地間突然暗了一色。我非常悲觀,對什麼也沒有了興趣,平日喜愛的書,再也無心去看。在北京的一家醫院醫治時,一位大夫曾把他的唐詩宋詞拿來,試圖恢復我的愛好,我連動都沒動。三個月後,我到小湯山療養院。附近有一家新華書店,裡面有一些書,是城裡不好買到的,我到那裡買了一部《拍案驚奇》和一本《唐才子傳》,這證明我的病,經過大自然的陶冶,已經好了許多。

  半年以後,我又轉到青島療養。住在正陽關路十號。路兩旁是一色的紫薇花樹。每星期,有車進市里,我不買別的東西,專逛書店。我買了不少叢書集成的零本,看完後還有心思包紮好,寄回家中。吹過海風,我的身體更進一步好轉了。

  十年動亂,我的書沒有了,後來領到一小本四合一的紅寶書。第一次開批判會,我忘記帶上,被罰站兩個小時,從此就一直帶在身上,隨時念誦。一是對領袖尊敬,二是愛護書籍的習慣沒改,這本小書,用了幾年,還是很乾淨整齊。別人的,都摸成黑色了。

  客:「可不可以這樣說:你的有生之年,就是愛書之日呢?」

  我說:這也很難說。我的書,經過幾次滄桑,已如上述。

  書籍發還以後,我對它們還是有一種久別重逢的感情的。從今年起,我對書的感情漸漸淡漠了,不願再去整理。這恐怕是和年歲有關,是大限將臨的一種徵兆。也很少買書了。前些天,托人買了一部《文苑英華》,一看字縮印得那樣小,本子裝訂得又那樣厚,實在興趣索然。本來還想買一部《冊府元龜》的,也作罷了。

  我的生平,沒有什麼其他愛好。不用說聲色犬馬,就是打撲克、下象棋,我也不會。對於衣食器用,你都看見了,我一向是隨隨便便,得過且過的。但進城以後,有些稿費,既對別的事物無多需求,舊習不改,就想多買書。其實也看不了許多,想當一個藏書家。「文化大革命」期間,有人說我是聚浮財,有人說我是玩書。玩人喪德,玩物喪志,玩書又將如何呢?這就很難說清楚了。黃丕烈、陸心源都是藏書家,也可以說都是玩書的人。不過人家錢多,玩得大方一些,我錢少,玩得小氣一些。人無他好,又無他能,有些餘力,就只好愛愛書吧。

  我死以後,是打算把一些有用的書,捐獻給國家的,雖然並沒有什麼珍本。不過包書皮上,我多有胡塗亂寫,想在近期清理一下,以免遺笑後世。

  1983年9月19日夜記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