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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友


  《史記》:「廉頗之免長平歸也,失勢之時,故客盡去。及複用為將,客又複至。廉頗曰:客退矣!客曰:籲!君何見之晚也!夫天下以市道交:君有勢,我則從君;君無勢則去,此固其理也,有何怨乎!」

  這當然記的是要人,是名將,非一般平民寒士可比。但司馬遷的這段描述,恐怕也適用於一般人。因為他記述的是人之常情,社會風氣,誰看了也能領會其妙處的。

  他所記的這些「客」,古時叫做門客,後世稱做幕僚,曹雪芹名之為清客,魯迅呼之為幫閒。大體意思是相同的,心理狀態也是一致的。不過經司馬遷這樣一提煉,這些「客」倒有些可愛之處,即非常坦率,如果我是廉頗,一定把他們留下來繼續共事的。

  問題在於,司馬遷為什麼把這些瑣事記在一員名將的傳記裡?這倒是從事文學創作的人,應該有所思慮的。我認為,這是司馬遷的人生體驗,有切膚之痛,所以遇到機會,他就把這一素材,作了生動突出的敘述。

  司馬遷在一篇敘述自己身世的文章裡說:「家貧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柳宗元在談到自己的不幸遭遇時,也說:「平居閉門,口舌無數。況又有久與遊者,乃岌岌而摻其間哉!」

  這都是對「友」的傷心悟道之言。非傷心不能悟道,而非悟道不能傷心也!

  但是,對於朋友,是不能要求太嚴,有時要能諒。諒是朋友之道中很重要的一條。評價友誼,要和歷史環境、時代氣氛聯繫起來。比如說,司馬遷身遭不幸,是因為他書呆子氣,觸怒了漢武帝,以致身下蠶室。朋友們不都是書呆子,誰也不願意去碰一碰腐刑之苦。不替他說話,是情有可原的。當然,歷史上有很多美麗動聽的故事,什麼摔琴呀,掛劍呀,那究竟都是傳說,而且大半出現在太平盛世。柳宗元的話,倒有些新的經驗,那就是「久與遊者」與「岌岌而摻其間」。

  例如在前些年的動亂時期,那些大字報、大批判、揭發材料,就常常證實柳氏經驗。那是非常時期,有的人在政治風暴襲來時,有些害怕,搶先與原來「過從甚密」的人,劃清一下界限,也是情有可原的。高爾基的名作《海燕之歌》,歌頌了那麼一種勇敢的鳥,能與暴風雨搏鬥。那究竟是自然界的暴風雨。如果是「四人幫」時期的政治暴風雨,我看多麼勇敢的鳥,也要銷聲斂跡。

  但是,當時的確有些人,並不害怕這種政治暴風雨,而是歡呼這種暴風雨,並且在這種暴風雨中扶搖直上了。也有人想扶搖而沒能扶搖上去。如果有這樣的朋友,那倒是要細察一下他在這中間的言行,該忘的忘,該諒的諒,該記的記,不能不小心一二了。

  隨著「四人幫」的倒臺,這些人也像駱賓王的詩句:「倏忽搏風生羽翼,須臾失浪委泥沙」,又降落到地平面上來了,當今政策寬大,多數平安無恙。

  既是朋友,所謂直、所謂諒,都是兩方面的事,應該是對等相待的。但有一些翻政治跟頭翻慣了的人,是最能利用當前的環境和口號的。例如你稍稍批評他過去的一些事,他就會說,不是實事求是啊,極不嚴肅呀,政治色彩呀。好像他過去的所作所為,所言所行,都與政治無關,都是很嚴肅、很實事求是的。對於這樣的朋友,不交也罷。

  當然,可不與之為友,但也不可與之為敵。

  以上是就一般的朋友之道,發表一些也算是參禪悟道之言。

  至於有一種所謂「小兄弟」,「哥們義氣」之類的朋友,那屬￿另一種社會層和意識形態,不在本文論列之內,故從略。

  1983年1月9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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