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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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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又到了。每到年關,我總是用兩天時間,閉門思過: 這一年的言行,有哪些主要錯誤?它的根源何在?影響如何? 今年想到的,還是過去檢討過的:「好為人師」。這個「好」字,並非說我在這一年中,繼續沽名釣譽,延攬束脩。 而是對別人的稱師道友,還沒有做到深拒固閉,嚴格謝絕,並對以師名相加者進行解釋,請他收回成命。 思過之餘,也讀了一些書。先讀的是韓愈的《師說》。韓愈是主張有師的,他想當別人的師,還說明了很多非有師不可的道理。再讀了柳宗元的《答韋中立論師道書》。柳宗元是不主張為人師的。他說,當今之世,談論「師道」,正如談論「生道」一樣是可笑的,並且嘲笑了韓愈的主張和做法。話是這樣說,柳宗元在信中,還是執行了為師之道,他把自己一生做文章的體會和經驗,系統地、全面地、精到地、透徹地總結為下面一段話: 故吾每為文章,未嘗敢以輕心掉之,懼其剽而不留也;未嘗敢以怠心易之,懼其馳而不嚴也;未嘗敢以昏氣出之,懼其昧沒而雜也;未嘗敢以矜氣作之,懼其偃蹇而驕也。…… 來信者正是向他求問為文之道,需索的正是這些東西,這實際上等於是做了人家的老師。 近幾年來,又有人稱呼我為老師了。最初,我以為這不過是像前些年的「李師傅、張師傅」一樣,聽任人們胡喊亂叫去算了。久而久之,才覺得並不如此簡單,特別是在文藝界,不只稱師者的用心、目的,各有不同;而且,既然你聽之任之,就要承擔一些責任和義務。例如對學生只能幫忙、捧場、恭維、感謝,稍一不周,便要追問「師道何在?」等等。 最主要的,是目前我還活著,還有記憶,還有時要寫文章。我所寫的回憶文章,不能不牽扯到一些朋友、師長,一些所謂的學生。他們的優點,固然必須提到,他們的缺點和錯誤,有時在筆下也難避免。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是的,我寫回憶,是寫親身的經歷,親身的感受。有時信筆直書,真情流放,我會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親屬,忘記了朋友師生。就是說這樣寫下去,對自己是否有利,對別人是否有妨?已經有不少這樣的例證,我常常為此痛苦,而又不能自製。 近幾年,我寫的回憶,有關「四人幫」肆虐時期者甚多。 關於這一段的回憶,凡我所記,都是我親眼所見,親身所受,六神所注,生命所關。鏤心刻骨,印象是非常鮮明清楚的。在寫作時,瞻前顧後,字斟句酌,態度也是嚴肅的。發表以後,我還唯恐不翔實,遇見機會,就向知情者探問,徵求意見。 當然,就是這樣,由於前面說過的原因,在一些具體問題上,還是難免有出入,或有時說的不清楚。但人物的基本形象,場面的基本氣氛,一些人當時的神氣和派頭,是不會錯的,萬無一失的。絕非我主觀臆造,能把他們推向那個位置的。 我寫文章,向來對事不對人,更從來不會有意給人加上什麼政治渲染,這是有言行可查的。但是近來發現,有一種人,有兩大特徵:一是善於忘記他自己的過去,並希望別人也忘記;二是特別注意文章裡的「政治色彩」,一旦影影綽綽地看到別人寫了自己一點什麼,就口口聲聲地喊:「這是政治呀!」這是他們從那邊帶過來的老脾氣、老習慣吧? 嗚呼!現在人和人的關係,真像《紅樓夢》裡說的:「小心弄著驢皮影兒,千萬別捅破這張紙兒。」捅破了一點,就有人警告你要注意生前和身後的事了。老實說,我是九死餘生,對於生前也好,身後也好,很少考慮。考慮也沒用,誰知道天下事要怎樣變化呢?今日之不能知明日如何,正與昨日之不能知今日如何相等。當然,有時我也擔心「四人幫」有朝一日,會不會死灰復燃呢?如果那樣,我確實就凶多吉少了。 但恐怕也不那麼容易吧,大多數人都覺悟了。而且,我也活不了幾年了。 至於青年朋友,來日方長,前程似錦,我也就不必高攀,祝願他們好自為之吧。 我也不是絕對不想一想身後的事。有時我也想,趁著還能寫幾個字,最好把自己和一些人的真實關係寫一寫:以後彼此之間,就不要再趕趁得那麼熱鬧,湊合得那麼近乎,要求得那麼苛,責難得那麼深了。大家都樂得安閒一些。這也算是廣見聞、正視聽的一途吧,也免得身後另生歧異。 因此,最後決定:除去我在育德中學、平民學校教過的那一班女生,同口小學教過的三班學生,彼此可以稱做師生之外;抗戰學院、華北聯大、魯藝文學系,都屬短期訓練班,稱做師生勉強可以。至於文藝同行之間,雖年齡有所懸殊,進業有所先後,都不敢再受此等稱呼了。自本文發表之日起實行之。 1982年12月23日下午1時30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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