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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慎


  人到晚年,記憶力就靠不住了。自恃記性好,就會出錯。

  記得魯迅先生,在晚年和人論戰時,就曾經因把《顏氏家訓》上學鮮卑語的典故記反了,引起過一些麻煩。我常想,以先生之博聞強記,尚且有時如此,我輩庸碌,就更應該隨時注意。我目前寫作,有時提筆忘字,身邊有一本過去商務印的學生字典給我幫了不少忙。用詞用典,心裡沒有把握時,就查查《辭海》,很怕晚年在文字上出錯,此生追悔不及。

  這也算是一種謹慎吧。在文事之途上,層巒疊嶂,千變萬化,只是自己謹慎還不夠,別人也會給你插一橫杠。所以還要勤,一時一刻也不能疏忽。近年來,我確實有些疏懶了,不斷出些事故,因此,想把自己的書齋,顏曰「老荒」。

  新寫的文章,我還是按照過去的習慣,左看右看,兩遍三遍地修改。過去的作品這幾年也走了運,有人把它們東編西編,名目繁多,重複雜邏不斷重印。不知為什麼,我很沒興趣去讀。我認為是炒冷飯,讀起來沒有味道。這樣做,在出版法上也不合適,可也沒有堅決制止,採取了任人去編的態度。校對時,也常常委託別人代勞。文字一事,非同別個,必須躬親。你不對自己的書負責,別人是無能為力,或者愛莫能助的。

  最近有個出版社印了我的一本小說選集,說是自選,我是讓編輯代選的。她叫我寫序,我請她摘用我和吳泰昌的一次談話,作為代序。清樣寄來,正值我身體不好,事情又多,以為既是摘錄舊文章,不會有什麼錯,就請別人代看一下寄回付印了。後來書印成了,就在這個關節上出了意想不到的毛病。原文是我和吳泰昌的談話,編輯摘錄時,為了形成一篇文章,把吳泰昌說的話,都變成了我的話。什麼在我的創作道路上,一開始就燃燒著人道主義的火炬呀。什麼形成了一個大家公認的有影響的流派呀。什麼中長篇小說,普遍受到好評呀。別人的客氣話,一變而成了自我吹噓。這不能怪編輯,如果我自己能把清樣仔細看一遍,這種錯誤本來是可以避免的。此不慎者一。

  近年來,有些同志到捨下來談後,回去還常常寫一篇文字發表,其中不少佳作,使我受到益處。也有用報告文學手法寫的,添枝加葉,添油加醋。對此,直接間接,我也發表過一些看法。最近又讀到一篇,已經不只是報告文學,而是近似小說了。作者來到我家,談了不多幾句話,坐了不到一刻鐘,當時有旁人在座,可以作證。但在他的訪問記裡,我竟變成了一個講演家,大道理滔滔不絕地出自我的口中,他都加上了引號,這就使我不禁為之大吃一驚了。

  當然,他並不是惡意,引號裡的那些話,也都是好話,都是非常正確的話,並對當前的形勢,有積極意義。千百年後,也不會有人從中找出毛病來的。可惜我當時並沒有說這種話,是作者為了他的主題,才要說的,是為了他那裡的工作,才要說的。往不好處說,這叫「造作語言」,往好處說,這是代我「立言」。什麼是訪問記的寫法,什麼是小說的寫法,可能他分辨不清吧。

  如果我事先知道他要寫這篇文章,要來看看就好了,就不會出這種事了。此不慎者二。

  我是不好和別人談話的,一是因為性格,二是因為疾病,三是因為經驗。目前,我的房間客座前面,壓著一張紙條,上面就有一句:談話時間不宜過長。

  寫文章,自己可以考慮,可以推敲,可以修改,尚且難免出錯。言多語失,還可以傳錯、領會錯,後來解釋、補充、糾正也來不及。有些人是善於尋章摘句,捕風捉影的。他到處尋尋覓覓,撿拾別人的話柄,作為他發表評論的資本。他評論東西南北的事物,有拓清天下之志。但就在他管轄的那個地方,就在他的肘下,卻常常發生一些使天下為之震驚的奇文奇事。

  這種人雖然還在標榜自己一貫正確,一貫堅決,其實在創作上,不過長期處在一種模仿階段,在理論上,更談不上有什麼一貫的主張。今日宗楊,明日師墨,高興時,鸚鵡學舌,不高興,反咬一口。根子還是左右逢迎,看風使舵。

  和這種人對坐,最好閉口。不然,就「離遠一點」。

  《水滸傳》上描寫:汴梁城裡,有很多「閒散官兒」。為官而閑在,幼年讀時,頗以為怪。現在不怪了。這些人,沒有什麼實權,也沒有多少事幹,但又閒不住。整天价在三瓦兩舍,尋歡取樂,也在詩詞歌賦上,互相挑剔,尋事生非。他們的所作所為,雖不一定能影響整個社會的安定團結,但「文苑」之長期難以平靜無事,恐怕這也是一個原因吧?此應慎者三。

  1982年5月28日晨再改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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