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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島


  關於青島,關於它的美麗,它的歷史,它的現狀,已經有很多文章寫過了。關於海、海濱、貝殼,那寫過的就更多,可以說是每天都可以從報刊見到。

  我生在河北省中部的平原上,是一個常年乾旱的地方,見到的是河水、井水、雨後積水,很少見到大面積的水,除非是滹沱河洪水爆發,但那是災難,不是風景。後來到白洋澱地區教書,對這樣浩渺的水泊,已經歎為觀止。我從來也沒有想過到青島這美名勝之地,去避暑觀海。認為這種地方,不是我這樣的人可以去得的,去了也無法生存。

  從小湯山,到青島,是報社派小何送我去的。時間好像是一九五八年一月。

  青島的療養院,地處名勝,真是名不虛傳。在這裡,我遇到了各界的一些知名人士,有哲學教授,歷史學家,早期的政治活動家,文化局長,市委書記,都是老幹部,當然有男有女。

  這些人來住療養院,多數並沒有什麼大病,有的卻多少帶有一點政治上的不如意。反右鬥爭已經進入高潮,有些新來的人,還帶著這方面的苦惱。

  一個市的文化局長,我們原來見過一面,我到那個市去遊覽時,他為我介紹過宿地。是個精明能幹的人,現在得了病,竟不認識我了。他精神沉鬱,煩躁不安。他結婚不久的愛人,是個漂亮的東北姑娘,每天穿著耀眼的紅毛衣,陪著他,並肩坐在臨海向陽的大岩石上。從背後望去,這位身穿高幹服裝的人,該是多麼幸福,多麼愉快。但他終日一句話也不說,誰去看他,他就瞪著眼睛問:「你說,我是右派嗎?」

  別人不好回答,只好應酬兩句離去。只有醫生,是離不開的,是回避不了的。這是一位質樸而誠實的大夫,有一天,他抱著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決心,對病人說:「你不是右派,你是左派。」

  病人當時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但這一保證,並沒有能把他的病治好。右派問題越來越提得嚴重,他的病情也越來越嚴重。不久,在海邊上就再也見不到他和他那穿紅毛衣的夫人了。

  我鄰居的哲學教授,帶來一台大型留聲機,每天在病房裡放貝多芬的唱片。他熱情地把全樓的病友約來,一同欣賞。

  但誰也不能去摸他那台留聲機。留聲機的蓋子上,貼有他撰寫的一張注意事項,每句話的後面,都用了一個大驚嘆號,他寫文章,也是以多用驚嘆號著稱的。

  我對西洋音樂,一竅不通,每天應約聽貝多芬,簡直是一種苦惱。不久,教授回北京去,才免除了這個負擔。

  在療養院,遇到我的一個女學生。她已進入中年,穿一件黑大衣,圍一條黑色大圍巾,像外國的貴婦人一樣。她好到公園去看猴子,有一次拉我去,帶了水果食物,站在草叢裡,一看就是一上午。她對我說,她十七歲出來抗日,她的父親,在土地改革時死亡。她沒有思想準備,她想不通,她得了病。但這些話,只能向老師說,不能向別人說。

  到了夏季,是療養地的熱鬧時期,家屬們來探望病人的也多了。我的老伴也帶著小兒女來看我,見我確是比以前好多了,她很高興。

  每天上午,我跟著人們下海游泳,也學會了幾招,但不敢到深處去。有一天,一位少年倜儻的「九級工程師」,和我一起遊。他慢慢把我引到深水,我卻差一點沒喝了水,趕緊退了回來。這位工程師,在病人中間,資歷最淺最年輕,每逢舞會,總是先下場,個人獨舞,招徠女伴大眾圍觀,洋洋自得。

  這是病區,這是不健康的地方。有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病。在這裡,會養的人,可以把病養好,不會養的人,也可能把病養壞。這只是大天地裡的一處小天地,卻反映著大天地脈搏的一些波動。

  療養院的幹部、醫生、護理人員,都是山東人,很樸實,對病人熱情,照顧得也很周到。我初來時,病情比較明顯,老伴來了,都是住招待所。後來看我好多了,療養院的人員都很高興。冬天,我的老伴來看我,他們就搬來一張床,讓我們夫妻同處,還叫老伴跟我一同吃飯。於是我的老伴,大開洋葷,並學會了一些烹飪技藝。她對我說:我算知道高湯是怎麼個做法了,就是清湯上面再放幾片菜葉。

  護士和護理員,也都是從農村來的,農村姑娘一到大城市,特別是進了療養院這種地方,接觸到的,吃到的,看到的,都是新鮮東西。

  療養人員,沒有重病,都是能出出進進,走走跳跳,說說笑笑的。療養生活,說起來雖然好聽,實際上很單調,也很無聊。他們每天除去打針散步,就是和這些女孩子打交道。

  日子久了,也就有了感情。在這種情況下,兩方面的感情都是容易付出的,也容易接受的。

  我在這個地方,住了一年多。因為住的時間長了,在住房和其他生活方面,療養院都給我一些方便。春夏兩季,我差不多是自己住著一所小別墅。

  小院裡花草齊全,因為人煙稀少,有一隻受傷的小鳥,落到院裡。它每天在草叢裡用一隻腿跳著走,找食物,直到恢復了健康,才飛走了。

  其實草叢裡也不是太平的。秋天,一個病號搬來和我同住,他在小院散步時,發見一條花蛇正在吞食一隻癩蛤蟆。他站在那裡觀賞兩個小時,那條蛇才完全吞下了它的獵物。他對我說:有趣極了!並招呼我去看看,我沒有去。

  我正在懷疑,我那只小鳥,究竟是把傷養好,安全飛走了呢;還是遇到了蛇一類的東西,把它吞掉了?

  我不會下棋、打撲克,也不像別人手巧,能把撿來的小貝殼,編織成什麼工藝品,或是去照像。又不好和人閒談,房間裡也沒有多少書。最初,就去海邊撿些石頭,後來石頭也不願撿了,只是在海邊散步。晴天也去,雨天也去,甚至夜晚也去。夜晚,走在海岸上聽海濤聲,很雄壯也很恐怖。身與海浪咫尺之隔,稍一失足,就會掉下去。等到別人知道了,早已不知漂到何處。想到這裡,夜晚也就很少出來了。

  在這一年冬季,來了一位護理員,她有二十來歲,個子不高,梳兩條小辮。長得也不俊,面孔卻白皙,眼神和說話,都給人以嫵媚,叫人喜歡。她正在燒鍋爐,夜裡又要去煉鋼鐵,還沒有穿棉衣。慢慢熟識了,她送給我一副鞋墊。說是她母親繡的,給她捎了幾副來,叫她送給要好的「首長們」。

  鞋墊用藍色線繡成一株牡丹花,很精緻,我收下了。我覺得這是一份情意,農村姑娘的情意,像過去在家鄉時一樣的情意。我把這份情意看得很重。我見她還沒穿棉襖,就給她一些錢,叫她去買些布和棉花做一件棉襖,她也收下了。

  這位姑娘,平日看來靦靦腆腆,總是低著頭,遇到一定場合,真是嘴也來得,手也來得。後來調到人民大會堂去做服務員,在北京我見到她。她出入大會堂,還參加國宴的招待工作,她給我表演過給貴賓斟酒的姿勢。還到中南海參加過舞會,真是見過大世面了。女孩子的青春,無價之寶,遇到機會,真是可以飛上天的。

  這是雲煙往事,是病期故事。是萍水相逢。萍水相逢,就是當水停滯的時候,萍也需要水,水也離不開萍。水一流動,一切就成為過去了。

  我很寂寞。我有時去逛青島的中山公園。公園很大,很幽靜,幾乎看不到什麼遊人。因為本地人,到處可以看到自然景物,用不著花錢來逛公園;外地人到青島,主要是看海,不會來逛各地都有的公園的。但是,青島的公園,對我來說,實在可愛。主要是人少,就像走入幽林靜穀一樣,不像別處的公園,像趕集上廟一樣。公園裡有很大的花房,桂花、茶花、枇杷果,在青島都能長得很好,在天津就很難養活。公園還有一個鹿苑,我常常坐在長椅上看小鹿。

  我有機會去逛了一次嶗山。那時還沒有通嶗山的公共汽車,去一趟很不容易。夏天,劉仙洲教授來休養,想逛嶗山,療養院派了一輛吉普車,把我也捎上。劉先生是我上過的保定育德中學的董事,當時他的大幅照片,懸掛在校長室的牆壁上,看起來非常莊嚴,學生們都肅然起敬。現在看來,並不顯老,走路比我還快。

  車在嶗山頂上行駛時,真使人提心吊膽。從左邊車窗可以看到,萬丈峭壁,下臨大海,空中彌漫著大霧,更使人不測其深危。我想,司機稍一失手,車就會翻下去。還有幾處險道,車子慢慢移動,車上的人,就越發害怕。

  好在司機是有經驗的。平安無事。我們遊了嶗山。

  我年輕時爬山爬得太多了,後來對爬山沒有興趣,嶗山卻不同。印象最深的,是那兩棵大白果樹,真是壯觀。看了蒲松齡描寫過的地方,牡丹是重新種過的,耐冬也是。這篇小說,原是我最愛讀的,現在身臨其境,他所寫的環境,變化並不太大。

  中午,我們在面對南海的那座有名的寺裡,吃午飯。飯是療養院帶來的麵包、茶雞蛋、醬肝之類,喝的也是帶來的開水。把食物放在大石頭上,大家圍著,一邊吃,一邊閒話。

  劉仙洲先生和我談了關於育德中學老校長郝仲青先生的晚年。

  一九五九年,過了春節,我離開青島轉到太湖去。報社派張翔同志來給我辦轉院手續。他給我買來一包點心,說是在路上吃。我想路上還愁沒飯吃,要點心幹什麼,我把點心送給了那位護理員。她正在感冒,自己住在一座空樓裡。臨別的那天晚上,她還陪我到海邊去轉了轉,並上到冷冷清清的觀海小亭上。她對我說:「人家都是在夏天晚上來這裡玩,我們卻在冬天。」

  亭子上風很大,我催她趕緊下來了。

  我把帶著不方便的東西,贈給療養院的崔醫生。其中有兩隻龍鳳洞簫,一塊石硯,據說是什麼美人的畫眉硯。

  半夜,療養院的同志們,把我送上開往濟南的火車。

  1984年9月30日晨三時寫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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