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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官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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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在文章中,常常寫到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實際上我並沒有真正打過仗。我是一名文士,不是一名戰士。我背過各式各樣的小手槍,甚至背過盒子炮,但那都是裝飾性的,為了好看。我沒有放過一次槍,所以帶上這種玩意兒,連自衛防身都說不上,有時還招禍。有一次離開隊伍,一個人騎自行車走路,就因為腰裡有一把擼子,差一點沒被身後的歹人暗算。 所以說,我參加過戰爭,只是在戰爭的環境裡,生活和工作過。或者說在戰爭的外圍,戰爭的後方,轉遊了那麼十多年。 一九四八年初夏,我親臨了一次前線。那是解放戰爭中,青滄戰役的攻取唐官屯戰鬥。我在抗日勝利後,回到了冀中區。區黨委在一次會議中,號召作家們上前線,別人都沒應聲,我報了名。這並非由於我特別勇敢,或是覺悟比別人高。 是因為我臉皮薄,上級一提及作家,我首先沉不住氣。 我從河間騎自行車到青縣,在一個村莊找到了軍部,那裡有我在抗日戰爭時期認識的一位詩人,是軍的宣傳部長。他又介紹我去找旅部,並把我送出村外,走了很遠。他對我說:「你沒有打過仗,到那裡又沒有熟人,自己要特別注意。 打起仗來,別人照顧不了你。」 他說得很懇切真誠,使我一直記得他當時的嚴肅神情和拳拳之意。 我到了旅部,旅政治部,有我在抗戰學院時一個學生。這位學生,曾跟我在一個劇團里拉過胡琴。他向要去參加戰鬥的宣傳科王科長介紹了我,要他在前方關照我。 第二天下午,王科長帶著我參加了進攻唐官屯的戰士行列。在路上,遇到一位也是來體驗生活的同志,據說是茅盾的女婿,我和他一前一後走著。他犧牲在這次戰鬥裡。 戰鬥開始後,王科長和我在唐官屯附近一個菜園裡,菜園裡有一間土屋,架有指揮部的電話。當戰鬥進行了十幾分鐘的時候,王科長帶我去過河。河對岸的敵人碉堡,已經被摧毀。我不知道,戰士們怎樣過的河,很可能是涉水過去的。 我們卻要在河邊等待撐過來的一隻大笸籮。我看到河邊有幾具戰士的屍體,被帆布掩蓋起來。這時有一發炮彈落到河邊,我在沙地上翻滾了幾下,然後上到笸籮裡,到了對岸。 到了對岸,天已經黑下來,王科長帶我進了街。街的那一頭還在戰鬥,他把我安置在一家店鋪,就到前面做他的工作去了。 我一個人在店鋪黑洞洞的屋裡,整整坐了一夜,聽著稀稀拉拉的槍炮聲。黎明時,王科長才回來,他告訴我已經開倉濟貧,叫我去看看市民們領取糧食的場面。 不到中午,這次戰爭就算勝利結束了,我們來時過的那條河上,已經搭起了浮橋,我從上面走了回來。 在這次戰鬥中,我沒有得到什麼戰利品,反倒丟失了一條皮帶,還有原來掛在皮帶上的一隻小洋瓷碗,和一件毛背心。毛背心是用我年幼時一條大圍巾,請一位女同志改織而成。這可能是遇到炮擊時,我滾爬時失落的,也可能是丟在那家店鋪裡了。 直到現在,我還常常想起那位王科長。他高高的個兒,瘦瘦的臉上,流露著沉著機敏的神情。對我的負責照料,那就更不用說了。 關於這次到前線,我只是寫了一篇簡短的報導。 當然,沒有打過仗的人,也可以把戰爭寫得很生動很熱鬧,就像舞臺上的武打一樣,雖然絕對不是古代戰爭的真相,卻能按照程式演得火熾非常。但我從來不敢吹牛,我在這方面有多少感受。因為我太缺乏戰鬥經驗了。 兩年以後,當我搬家來天津的時候,一天夜晚,全家人宿在唐官屯村頭一家破敗的大車店裡。我又見到了那條河,想起了那用大帆布蒙蓋著的戰士屍體。但天色已經很暗,遠處的景物,就都看不清楚了。說實在的,那時我正在為一家七口人的生活、衣食操勞焦心,再沒有心情去詳細回憶既往,觀察目前。我甚至沒有興致向家人提說,過去我曾經跟著軍隊,在這裡打過仗,差一點沒有炸死在河邊上。第二天黎明,就又登程趕路了。 1984年5月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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