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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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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為張冠倫同志開追悼會,我只送了一個花圈,沒有去。近幾年來,凡是為老朋友開追悼會,我都沒有參加。知道我的身體、精神情況的死者家屬,都能理解原諒,事後,還都帶著後生晚輩,來看望我。這種情景,常常使我熱淚盈眶。 這次也同樣。張冠倫同志的家屬又來了,他的兒子和孫子,還有他的妻妹。 一進門,這位白髮的老太太就說:「你還記得我嗎?」 「呵,要是走在街上……」我確實一時想不起來,只好囁嚅著回答。 「常智,你還記得吧?」 「這就記起來了,這就記起來了!」我興奮起來,熱情地招扶她坐下。 她是常智同志的愛人。一九四三年,我在山地華北聯大高中班教書時,常智是數學教員。這一年冬天,我們在繁峙高山上,堅持了整整三個月的反「掃蕩」。第二年初,剛剛下得山來,就奉命做去延安的準備。 我在出發前一天的晚上,忽然聽說常智的媳婦來了,我也趕去看了看。那時她正在青春,又是通過敵佔區過來,穿著鮮豔,容貌美麗。我們當時都惋惜,我們當時所住的,山地農民家的柴草棚子,床上連張席子也沒有,怎樣來留住這樣花朵般的客人。女客人恐怕還沒吃晚飯,我們也沒有開水,只是從老鄉那裡買了些紅棗,來招待她。 第二天,當我們站隊出發時,她居然也換上我們新發的那種月白色土布服裝,和女學生們站在一起,跟隨我們出發了。一路上,她很能耐勞苦,走得很好。她是冀中平原的地主家庭出身吧,從小嬌生慣養,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比翼而飛,對常智來說,老婆趕來,一同赴聖地,這該是很幸福的了。但在當時,同事們並不很羡慕他。當時確實顧不上這些,以為是累贅。 這些同事,按照當時社會風習,都已結婚,但因為家庭、孩子的拖累,是不能都帶家眷的,雖然大家並不是不思念家鄉的。 這樣,我們就一同到了延安,她同常智在那裡學自然科學。現在常智同她在武漢工作,也談了談這些年來經歷的坎坷。 至於張冠倫同志,則是我一九四五年抗日戰爭結束後,回到冀中認識的。當時,楊循同志是《冀中導報》的秘書長,我常常到他那裡食宿,因此也認識了他手下的人馬。在他領導下,報社有一個供銷社,還有一個造紙廠,張冠倫同志是廠長。 紙廠設在饒陽縣張崗。張冠倫同志是一位熱情、厚道的人,在外表上又像農民又像商人,又像知識分子,三者優點兼而有之,所以很能和我接近。我那時四下遊擊,也常到他的紙廠住宿吃飯。管理伙食的是張翔同志。 他的紙廠是一個土紙廠,專供《冀中導報》用。在一家大場院裡,設有兩盤高大的石碾,用騾拉。收來的爛紙舊書,堆放在場院西南方向的一間大廈子裡。 我對破書爛紙最有興趣,每次到那裡,我都要蹲在廈子裡,刨揀一番。我記得在那裡我曾得到一本石印的《王聖教》和一本石印的《書譜》。 解放戰爭後期,是在河間吧,張冠倫同志當了冀中郵政局的負責人。他告訴我,土改時各縣交上的書,堆放在他們的倉庫裡面。我高興地去看了看,書倒不少,只是殘缺不全。 我只揀了幾本亞東印的小說,都是半部。 這次來訪的張冠倫的兒子,已經四十多歲了,他說:「在張崗,我上小學,是孫伯伯帶去的。」 這可能是在土改期間。那時,我們的工作組駐在張崗,我和小學的校長、教師都很熟。 土改期間,我因為家庭成分,又因為所謂「客裡空」問題,在報紙上受過批判,在工作組並不負重要責任,有點像後來的靠邊站。土改會議後,我冒著風雪,到了張崗。我先到理髮店,把長頭髮剪了去。理髮店胖胖的女老闆很是奇怪,不明白我當時剪去這一團煩惱絲的心情。後來我又在集市上,買了一雙大草鞋,向房東老大娘要了兩塊破氈條墊在裡面,穿在腳下。每天蹣跚漫步於冰凍泥濘的張崗大街之上,和那裡的農民,建立了非常難能可貴的情誼。 農村風俗淳厚,對我並不歧視。同志之間,更沒有像後來的所謂劃清界限之說。我在張崗的半年時間裡,每逢紙廠請客、過集日吃好的,張冠倫同志,總是把我叫去解饞。 現在想來,那時的同志關係,也不過如此。我覺得這樣也就可以了,留下的印象是很深的,值得追念的。進城以後,相互之間的印象,就淡漠了。「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們的命運大致相同。他後來死去了。 看到有這麼多好同志死去,不知為何,我忽然感慨起來: 在那些年月,我沒有貼出一張揭發檢舉老戰友的大字報,這要感謝造反派對我的寬容。他們也明白:我足不出戶,從我這裡確實挖不出什麼新的材料。我也不想使自己舒服一些,去向造反派投遞那種賣友求榮的小報告,也不曾向我曾經認識的當時非常煊赫的權威、新貴,請求他們的援助與哀憐。我覺得那都是可恥的,沒有用處的。 我忍受自己在劫的種種苦難,只是按部就班地寫我自己的檢查,寫得也很少很慢。現在,有些文藝評論家,讚美我在文字上惜墨如金。在當時卻不是這樣,因為我每天只交一張字大行稀的交代材料,屢遭管理人的大聲責駡,並扯著那一頁稿紙,當場示眾。後來乾脆把我單獨隔離,面前放一馬蹄錶,計時索字。 古人說,一死一生,乃見交情。其實,這是不夠的。又說,使生者死,死者複生,大家相見,能無愧於心,能不臉紅就好了。朋友之道,此似近之。我對朋友,能做到這一點嗎?我相信,我的大多數朋友,對我是這樣做了。 我曾告訴我的孩子們:「你們看見了,我因為身體不好,不能去參加朋友們的追悼會,等我死後,人家不來,你們也不要難過。朋友之交,不在形式。」 新近,和《文藝報》的記者談了一次話,很快就收到一封青年讀者來信,責難我不願回憶和不願意寫「文化大革命」的事,是一種推諉。文章是難以寫得周全的,果真是如此嗎?我的身體、精神的條件,這位遠地的青年,是不能完全瞭解的。我也想到,對於事物,認識相同,因為年紀和當時處境的差異,有些感受和想法,也不會完全相似的。很多老年人,受害最深,但很少接觸這一重大主題,我是能夠理解的。我也理解,接觸這一主題最多的青年同志們的良好用心。 但是,年老者逐漸凋謝,年少者有待成熟,這一歷史事件在文學史上的完整而準確的反映,恐怕還需要一段時間吧? 1980年1月30日夜有所思,淩晨起床寫訖悼念李季同志已經是春天了,忽然又飄起雪來。十日下午,我一個人正在後面房間,對存放的柴米油鹽,作季節性的調度。外面送來了電報。我老眼昏花,腦子遲鈍,看到電報紙上李季同志的名字,一刹那間,還以為是他要到天津來,像往常一樣,預先通知我一下。 絕沒想到,他竟然逝去了。前不久,馮牧同志到捨下,我特別問起他的身體,馮還說:有時不好,工作一忙,反到好起來了。我當時聽了很高興。 李季同志死于心臟病。詩人患有心臟病,這就是致命所在。患心臟病的人,不一定都是熱情人;而熱情人最怕得這種病。特別是詩人。詩人的心,本來就比平常的人跳動得快速、急驟、多變、失調。如果自己再不注意控制,原是很危險的。 一九七八年秋季,李季同志親自到天津來,邀我到北京去參加一個會。我有感於他的熱情,不只答應,而且堅持一個星期,把會開了下來。當我剛到旅館,還沒有進入房間,已經是晚上八點多鐘了,就聽到李季同志在狹窄嘈雜的旅館走道裡,邊走邊大聲說:「我把孫犁請了來,不能叫他守空房啊,我來和他作伴!」 他穿著一件又髒又舊的軍大衣,右腿好像有了些毛病,但走路很快,談笑風生。 在會議期間,我聽了他一次發言。內容我現在忘了,他講話的神情,卻深深印在我的記憶裡。他很激動,好像和人爭論什麼,忽然,他臉色蒼白,要倒下去。他吞服了兩片藥,還是把話講完了。 第二天,他就病了。 在會上,他還安排了我的發言。我講得很短,開頭就對他進行規勸。我說,大激動、大悲哀、大興奮、大歡樂,都是對身體不利的。但不如此,又何以作詩? 在我離京的前一天晚上,他還帶病到食堂和我告別,我又以注意身體為贈言。 這竟成最後一別。李季同志是死于工作繁重,易動感情的。 李季同志的詩作《王貴與李香香》,開一代詩風,改編為唱詞劇本,家喻戶曉,可以說是不朽之作。他開闢的這一條路,不能說後繼無人,但沒有人能超越他。他後來寫的很多詩,雖也影響很大,但究竟不能與這一處女作相比擬。這不足為怪,是有很多原因,也可以說是有很多條件使然的。 《王貴與李香香》,絕不是單純的陝北民歌的編排,而是李季的創作,在文學史上,這是完全新的東西,是長篇樂府。 這也絕不是單憑采風所能形成的,它包括集中了時代精神和深刻的社會面貌。李季幼年參加革命,在根據地,是真正與當地群眾,血肉相連,呼吸相通的。是認真地研究了民間文學的內容和形式的。他不是天生之才,而是地造之才,是大地和人民之子。 很多年來,他主要是擔任文藝行政工作,而且逐漸提級,越來越繁重。這對工作來說,自然是需要,是不得已;對文藝來說,總是一個損失。當然,各行各業,都要有領導,並且需要精通業務的人去領導。不過,實踐也證明,長期以來,把作家放在行政崗位,常常是得不償失的。當然,這也只是一種估計。李季同志,是能做行政工作,成績顯著,頗孚眾望的。在文藝界,號稱郭、李。郭就是郭小川同志。 據我看來,無論是小川,還是李季同志,他們的領導行政,究竟還是一種詩人的領導,或者說是天才的領導。他們出任領導,並不一定是想,把自己的「道」或「志」,布行於天下。只是當別人都推託不願幹時,擔負起這個任務來。而詩人氣質不好改,有時還是容易感情用事。適時應變的才幹,究竟有限。 因為文藝行政工作,是很難做好,使得人人滿意的。作家、詩人,自己雖無領導才幹,也無領導興趣,卻常常苛求於人,評頭論足。熱心人一旦參加領導行列,又多遇理論是非之爭,欲罷不能,愈卷愈脫不出身來,更無法進行創作。當然也有人,拿紅鉛筆,打電話慣了,嘗到了行政的甜頭,也就不願再去從事那種消耗神經,煎熬心血,常常是費力不討好的創作了。如果一帆風順,這些人也就正式改行,從文途走上仕途。有時不順利,也許就又棄官重操舊業。這都是正常現象。 李季做得還算夠好的,難能可貴的。他的特點是,心懷比較開朗,少畛域觀念,十分熱情,能夠團結人,在詩這一文藝領域裡,有他自己廣泛的影響。 自得噩耗,感情抑鬱,心區也時時感到壓迫和疼痛。為了驅趕這種悲傷,我想回憶一下同李季在青年時期的交往。 可惜,我同他是在五十年代初期,一次集體出國時,才真正熟起來。那時,我已經是中年了。對於出國之行,我既沒有興趣,並感到非常勞累。那種緊張,我曾比之於抗日戰爭時期的反「掃蕩」。特別是一早起,團部傳出:服裝、禮節等等應注意事項。起床、盥洗、用飯,都很緊迫。我生性疏懶,動作遲緩,越緊張越慌亂。而李季同志,能從容不迫,好整以暇。他能利用蹲馬桶時間:刷牙,刮臉,穿襪子,結鞋帶。有一天,忽然通知:一律西服,我卻不會結領帶,早早起來,面對鏡子,正在為難之際,李季同志忽然推門進來,衣冠楚楚,笑著說:「怎麼樣,我就知道你弄不好這個。」 然後熟練地代我結好了,就像在戰爭時代,替一個新兵打好被包一樣。 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對於李季同志,我不敢說是相知,更不敢說是知己。但他對於我,有一點最值得感念,就是他深深知道我的缺點和弱點,我一向不怕別人不知道我的長處,因為這是無足輕重的。我最擔心的是別人不知道我的短處,因為這就談不上真正的瞭解。在國外,有時不外出參觀,他會把旅館的房門一關,向同伴們提議:請孫犁唱一段京戲。在這個代表團裡,好像我是唯一能唱京戲的人。 每逢有人要我唱京戲,我就興奮起來,也隨之而激動起來。李季又說:「不要激動,你把臉對著窗外。」 他如此鄭重其事,真是欣賞我的唱腔嗎?人要有自知之明,直到現在我也不敢這樣相信。他不過是看著我,終日一言不發,落落寡合,找機會叫我高興一下,大家也跟著歡笑一場而已。 他是完全出於真誠的,正像他前年要我去開會時說的:「非我來,你是不肯出山的!」 難道他這是訪求山野草澤,志在舉逸民嗎?他不過是要我出去活動活動,與多年不見面的朋友們會會而已。 在會上,他又說:「你不常參加這種場合,人家不知道你是什麼觀點,講一講吧。」 也是這個道理。 他是瞭解我的,瞭解我當時的思想、感情的,他是真正關心我的。 他有一顆堅強的心,他對工作是兢兢業業的,對創作是孜孜不倦的。他有一顆熱烈的心,對同志,是視如手足,親如兄弟的。他所有的,是一顆詩人的赤子之心,天真無邪之心。這是他幼年參加革命時的初心,是他從根據地的烽煙炮火裡帶來的。因此,我可以說,他的這顆心從來沒有變過,也是永遠不會停止跳動的。 1980年3月14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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