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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池叔


  鳳池叔就住我家的前鄰。在我幼年時,他蓋了三間新的磚房。他有一個叔父,名叫老亭。在本地有名的聯莊會和英法聯軍交戰時,他傷了一隻眼,從前線退了下來,小隊英國兵追了下來,使全村遭了一場浩劫,有一名沒有來得及逃走的婦女,被鬼子輪奸致死。這位婦女,死後留下了不太好的名聲,村中的婦女們說:她本來可以跑出去,可是她想發洋人的財,結果送了命。其實,並不一定是如此的。

  老亭受了傷,也沒有留下什麼英雄的稱號,只是從此名字上加了一個字,人們都叫他瞎老亭。

  瞎老亭有一處宅院,和鳳池叔緊挨著,還有三間土坯北房。他為人很是孤獨,從來也不和人們來往。我們住得這樣近,我也不記得在幼年時,到他院裡玩耍過,更不用說到他的屋子裡去了。我對他那三間住房,沒有絲毫的印象。

  但是,每逢從他那低矮頹破的土院牆旁邊走過時,總能看到,他那不小的院子裡,原是很吸引兒童們的注意的。他的院裡,有幾棵紅棗樹,種著幾畦瓜菜,有幾隻雞跑著,其中那只大紅公雞,特別雄壯而美麗,不住聲趾高氣揚地啼叫。

  瞎老亭總是一個人坐在他的北屋門口。他呆呆地直直地坐著,壞了的一隻眼睛緊緊閉著,面容愁慘,好像總在回憶著什麼不愉快的事。這種形態,兒童們一見,總是有點害怕的,不敢去接近他。

  我特別記得,他的身旁,有一盆夾竹桃,據說這是他最愛惜的東西。這是稀有植物,整個村莊,就他這院裡有一棵,也正因為有這一棵,使我很早就認識了這種花樹。

  村裡的人,也很少有人到他那裡去。只有他前鄰的一個寡婦,常到他那裡,並且半公開的,在夜間和他作伴。

  這位老年寡婦,毫不隱諱地對婦女們說:「神仙還救苦救難哩,我就是這樣,才和他好的。」

  瞎老亭死了以後,鳳池叔以親侄子的資格,繼承了他的財產。拆了那三間土坯北房,又添上些錢,在自己的房基上,蓋了三間新的磚房。那時,他的母親還活著。

  鳳池叔是獨生子,他的父親是怎樣一個人,我完全不記得,可能死得很早。鳳池叔長得身材高大,儀錶非凡,他總是穿著整整齊齊的長袍,步履莊嚴地走著。我時常想,如果他的運氣好,在軍隊上混事,一定可以帶一旅人或一師人。如果是個演員,扮相一定不亞于武生泰斗楊小樓那樣威武。

  可是他的命運不濟。他一直在外村當長工。行行出狀元,他是遠近知名的長工:不只力氣大,農活精,趕車尤其拿手。

  他趕幾套的騾馬,總是有條不紊,他從來也不像那些粗劣的馭手,隨便鳴鞭、吆喝,以至虐待折磨牲畜。他總是若無其事地把鞭子抱在袖筒裡,慢條斯理地抽著煙,不動聲色,就完成了駕馭的任務。這一點,是很得地主們的賞識的。

  但是,他在哪一家也呆不長久,最多二年。這並不是說他犯有那種毛病:一年勤,二年懶,三年就把當家的管。主要是他太傲慢,從不低聲下氣。另外,車馬不講究他不幹,哪一個牲口不出色,不依他換掉,他也不幹。另外,活當然幹得出色,但也只是大秋大麥之時,其餘時間,他好參與賭博,交結婦女。

  因此,他常常失業家居。有一年冬天,他在家裡閑著,年景又不好,村裡的人都知道他沒有吃的了,有些本院的長輩,出於憐憫,問他:「鳳池,你吃過飯了嗎?」

  「吃了!」他大聲地回答。

  「吃的什麼?」

  「吃的餃子!」

  他從來也不向別人乞求一口飯,並絕對不露出挨饑受餓的樣子,也從不偷盜,穿著也從不減退。

  到過他的房間的人,知道他是家徒四壁,什麼東西也賣光了的。

  不知從哪裡來了一個女的,藏在他的屋裡,最初誰也不知道。一天夜間,這個婦女的本夫帶領一些鄉人,找到這裡,破門而入。鳳池叔從炕上躍起,用頂門大棍,把那個本夫,打了個頭破血流,一群人懾於威勢,大敗而歸,沿途留下了不少血跡。那個婦女也呆不住,從此不知下落。

  鳳池叔不久就賣掉了他那三間北房。土改時,貧民團又把這房分給了他。在他死以前,他又把它賣掉了,才為自己出了一個體面的、雖屬光棍但誰都樂於幫忙的殯,了此一生。

  1979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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