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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吳泰昌問(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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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您的長篇小說《風雲初記》、中篇小說《鐵木前傳》普遍受到稱讚,可惜都是未完成之作,為什麼會造成這種情況?當初寫《初記》、《前傳》時,是否準備續寫《後記》、《後傳》?人們關心您是否打算續寫《鐵木後傳》? 答:已經忘記,在寫這兩本書之前,是否有雄心壯志,要寫幾部幾部。但確實因為沒有全部完成,所以只好標題為《初記》和《前傳》。實事求是地說,《風雲初記》沒有寫完,是因為我才情有限,生活不足。你看這部作品的後面,不是越寫越散了嗎?我也缺乏駕馭長篇的經驗。《鐵木前傳》則是因為當我寫到第十九節時,跌了一跤,隨即得了一場大病,住療養院二、三年。在病中只補寫了簡短的第二十節,草草結束了事。 在「文化大革命」期間,我家前後被抄六次,其中至少有三次,是藉口查抄《鐵木後傳》的。造反派如此器重這部莫須有的文稿,使我一家人,百口莫辯。直到現在,我的書櫃的抽屜還存在被鐵器撬開的裂痕。這些人是為了判決我的罪名來找這部文稿的。在當時,一本《前傳》,已經迫使我幾乎喪生,全家遑遑。我想,如果我真的寫出了《後傳》,完成了它,得到了創作的滿足,雖死無怨,早已經雙手獻出,何勞興師動眾呢? 現在大家關心這部《後傳》,情況當然不同。但還是沒有。 對於熱心的讀者,很可能要成為我終身的憾事了。 問:您現在為什麼不能把它寫出來呢? 答:我的想法是:在中國,寫小說常常是青年時代的事。 人在青年,對待生活,充滿熱情、憧憬、幻想,他們所苦苦追求的,是沒有實現的事物。就像男女初戀時一樣,是執著的,是如膠似漆的,赴湯蹈火的。待到晚年,艱辛歷盡,風塵壓身,回頭一望,則常常對自己有雲散雪消,花殘月落之感。我說得可能消極低沉了一些,缺乏熱情,缺乏獻身的追求精神,就寫不成小說。 與其寫不好,就不如不寫。所以,《鐵木後傳》一書,是寫不出來了。 我現在經常寫一些散文、雜文。我認為這是一種老年人的文體,不需要過多情感,靠理智就可以寫成。青年人愛好文學,老年人愛好哲學。 問:平日寫作之外,您作何消遣? 答:「文革」期間,我聽過無數次對我的批判,都是不實或隔靴搔癢之詞,很少能令人心服。唯有後期的一次會上,機關的革委會主任王君說:「這麼多年,你生活上,花鳥蟲魚;作品裡面,風花雪月。」 我當時聽了,確實為之一驚。這算觸及靈魂了吧?王君雖「主任」這一新聞機關的革命大權,但他是部隊出身,為人直爽,能用十六個字,概括我的罪行,我想他不一定有這般能力,恐怕是他手下人替他總結出來的。 這是有蹤影的判詞。進城以後,街上繁華、混亂、嘈雜,我很少出門,就養些花兒草兒。病了以後,我的老伴,又陪我到鳥市,買了一個鳥籠,兩隻玉鳥。蟈蟈也養過,魚也養過,也釣過。但所養的花,「文革」一開始,就都被別人搬走,鳥也不知去向,蟲死魚亡,幾與主人共命。 我養什麼也沒有常性,也不鑽研養法,也不吸取別人經驗,又捨不得花很多錢,到終了什麼也弄不出名堂來。 其實,寫作本身,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最有效的消遣。 我常常在感到寂寞、痛苦、空虛的時刻進行創作。我的很多作品,是在春節、假日、深夜寫出來的。新寫出來的文字,對我是一種安慰、同情和補償。每當我誦讀一篇稿件時,常常流出感激之情的熱淚。確實是這樣,在創作中,我傾訴了心中的鬱積,傾注了真誠的感情,說出了真心的話。在過去的漫長歲月中,烽火遍地,嚴寒酷暑,缺吃少穿,跋涉攀登之時,創作都曾給我以幫助、鼓勵、信心和動力。只有動亂的十年,我才徹底失去了這一消遣的可能,所以我多次輕生欲死。 修補舊書,擦摩小玩意,也是我平日的一種消遣方法。 我不會養生之道,也不相信,單憑養而可以長生,按照我的身體素質,我已經活得夠長了。我現在不大願意回顧我年輕時代寫的作品,偶然閱讀一些,我常常感到害羞。在年輕時代,我說了多少過分熱情的,過分坦率的,不易為人瞭解的,有些近於癡想夢囈的話語啊! 問:現在有人提出,文學(尤其是小說)的首要任務不是寫人物,塑造典型性格,而是要著重表現人的感受、情緒,您怎樣看這個問題? 問:現在一些作家,如王蒙等,在運用西方「意識流」等表現手法,對這種探索議論不一,您認為應該怎樣看待這種文學現象? 答:因為我有些想法,已經散見於我近日寫的其他文章之中,此處從略。 1980年9月16日答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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