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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和生活的路(3)


  在理論方面,我們應該學點美學。多年我們不注意這個問題了,這方面的基礎很差。不能只學一家的美學,古典美學,托爾斯泰的、普列漢諾夫的、盧那察爾斯基的,甚至日本那個廚川白村,還有弗洛依德的都可以學習。弗洛依德完全沒有道理?不見得。都要參考,還有中國的鐘嶸、劉勰。

  現在還有很多青年羡慕文學這一行,我想經過前些年的動亂,可能有些青年不願幹這行了,現在看起來還有很多青年羡慕這一行。但對於這一行,認識不是那麼清楚。不知道這一行的苦處,也看不見先人的努力。一個青年建築工人,他給我寫信,說他不能把一生的精力、青春、浪費在一磚一瓦的體力勞動上,想寫劇本、寫小說。這樣想法不好。你不能一磚一瓦地在那裡勞動,你能夠一句一字地從事文學工作嗎?

  你很好地當瓦工,積累了很多瓦工的生活、體驗,你就可以從事業餘的文學創作。各行各業的青年人,在本職的工作以外,業餘學一點文學創作,反映他們的生活,我們的文學題材,不是就很廣泛了嗎?不是很大的收穫嗎?我希望青年同志們,不急忙搞這個東西,先去積累本身職業的生活。文學題材是互相勾通的。前些年,文學題材很狹窄。很多人,他不光想知道本階層的生活,也想知道別階層的生活,歷史上古代人的生活,他見不到聽不到的生活。這在文學上有很多例子。專於一種職業,然後從事文學,使我們文學題材的天地,廣大起來。

  我在上小學的時候,就很喜歡文學。我最早接觸的,是民間的形式:河北梆子、各種地方戲、大鼓書。然後我才讀了一些文學作品,先讀的是《封神演義》,後來在村裡又借了一部《紅樓夢》。從小學(那時候分初級小學、高級小學),我一直愛好文學作品。在高級小學,我讀了一些新的作品:文學研究會的作品,商務印書館出的一些雜誌。我上的是個私立中學,繳很多學費,它對學生採取填鴨式,叫你讀書。我十九歲的時候,升入本校的高中,那時叫普通科第一部,近似文科。

  除去主要的課程,還有一些參考課程,包括一大本日本人著的,湯爾和翻譯的《生物學精義》,有楊東蒪著的《中國文化史》,有嚴複翻譯的《名學綱要》,還有日本人著的《中國倫理學史》,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還叫我們學《科學概論》和《社會科學概論》。還有一些古書。在英文方面,叫我們讀一本《林肯傳》,美國原版的,讀《泰國五十軼事》、《伊索寓言》、《英文短篇小說選》和《莎氏樂府本事》。在這兩年的時間裡,有這麼些書叫你讀。

  在中學裡,我們就應該打下各方面的知識基礎。當然這些知識還不是很深的,但是從事文學創作,需要這些東西。你不知道一些中國哲學,很難寫好小說。中國的小說裡面,有很多是哲學。你不知道中國的倫理學,你也很難寫好小說,因為小說裡面,要表現倫理。讀書,我有這種感覺,一代不如一代。我們比起上一代,已經讀書很少,現在的青年人,經過十年動亂,他們讀的書就更少。

  在中學,我讀了一些外國文學作品,那時主要讀一些十月革命以後蘇聯的文學作品。除去《鐵流》、《毀滅》以外,我也讀一些小作家的作品,如賽甫琳娜的,聶維洛夫的,拉甫列涅夫的,我都很喜歡。也讀法國紀德的《田園交響樂》。這些作家,他們的名字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這說明青年時期讀書很有好處。

  抗日戰爭,我才正式地從事創作,我所達到的尺度很低。

  我寫的那些東西,也不是一帆風順的。有一些年輕的同志,對我很熱情,他們還寫了一些關於我的作品的分析,很多都是溢美之詞。我沒有那麼高。自己對自己的作品,體會是比較深的。在過去若干年裡,強調政治,我的作品就不行了,也可能就有人批評了;有時強調第二標準,情況就好一點。我的作品也受到過批判,在地方報紙上,整版地批判過,在全國性的報紙上,也整版地批判過。

  最近山東師範學院編一本關於我的專集,他們搜集了全部評論文章。他們問我,有些文章行嗎?編進去嗎?我說,當然要編進去,怎麼能不編進去呢。作為附錄好嗎?我說不行,應該一樣待遇。對於作品,各人都可以有各人的看法,一個時期也可以有一個時期的看法。我不把自己的作品看得那麼高,我覺得我的作品是微不足道的。我們可以說個笑話,我估計我的作品的壽命,可能是五十年。當然不包括動亂的十年,它們處於冬眠狀態。在文學史上,很少很少的作品才能夠永遠被別人記憶,大部分的作品,會被後人忘記。五十年並不算短壽,可以說是中壽。

  我寫東西,是謹小慎微的,我的膽子不是那麼大。我寫文章是兢兢業業的,怕犯錯誤。在四十年代初期,我見到、聽到有些人,因為寫文章或者說話受到批判,搞得很慘。其中有的是我的熟人。從那個時期起,我就警惕自己,不要在寫文章上犯錯誤。我在文字上是很敏感的,推敲自己的作品,不要它犯錯誤。最近在《新港》上重發的我的一篇《琴和簫》,現在看起來,它的感情是很熱烈的,有一種生氣,感染著我。

  可是當時我把它放棄了,沒有編到集子裡去。只是因為有人說這篇文章有些傷感。還有一篇關於婚姻問題的報告,最近別人給我複製出來。當時發表那個報告以後,有個讀者寫了一篇批評,我也跟著寫了一篇檢討。現在看起來,並沒有多大的問題。

  我存在著很多缺點,除去一般文人的缺點,我還有個人的缺點。有時候名利二字,在我的頭腦裡,也不是那麼乾淨的。「利」好像差一點;「名」就不一定能抹掉。好為人師,也是一患。

  我覺得寫文章,應該謹慎。前些日子我給從維熙寫了一篇序言,其中有那麼一段:「在那個時期,我也要被迫去和那些流氓、青皮、無賴、不逞之徒、兩面人、賣友求榮者、漢奸、國民黨分子打交道,並且成為這等人的革命對象了。」寫完之後,我覺得這段不妥當,就把它剪了下來。我們的道路總算走得很長了吧,是坎坷不平的,也是飽經風雨的,終於走到現在。古人說七十可以從心所欲。

  現在我們國家的政治很清明,文路廣開。但是寫文章就是到了七十,也不能隨心所欲地寫,仍然是兢兢業業的事業。前不久,有人還在威脅,要來二次、三次「文化革命」。我沒有擔心,我覺得那樣的革命,發動不起來了。林彪、「四人幫」在這一場所謂革命中,基於他們的個人私心,幾乎把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毀掉,全國人民都看得很清楚。

  我有幸見到我們國家現在這樣好的形勢,這樣好的前途。

  有些人見不到了,比如遠千里、侯金鏡。「文化大革命」剛剛結束,有人傳說我看破了紅塵,並且傳到北京去。有一次文藝界的領導同志到天津來,問我:你看破紅塵了嗎?我說,沒有。我紅塵觀念很重,塵心很重。我從來也沒有想到西天去,我覺得那裡也不見得是樂土。你看小說,唐僧奔那兒去的時候,多麼苦惱,他手下那兩個幹部,人事關係多麼緊張。北京團城,有座玉佛,很美麗,我曾為她寫過三首詩。但我並不羡慕她那種處境,雖然那地方,還算幽靜。我沒有看破紅塵,我還要寫東西。

  歷史證明:文壇上的尺寸之地,文學史上兩三行記載,都不是容易爭來的。

  凡是寫文章的人,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夠傳世。能否傳世,現在姑且不談。如果我們能夠,在七十年代,把自己六十年代寫的東西,再看一看,或是隔上幾年,就把自己過去寫的東西,拿出來再看。看看是否有愧于天理良心,是否有愧於時間歲月,是否有愧於親友鄉里,能不能向山河發誓,山河能不能報以肯定贊許的回應。

  自己的作品,究竟如何,這是不好和別人爭論的。有些讀者,也不一定是認真讀書,或是對你所寫當時當地的環境,有所瞭解。過去,對《秋千》意見最大,說是我劃錯了那個女孩子的家庭成分,同情地主。這種批評,在強調階級鬥爭的時候,是很厲害的,很有些「誅心」的味道。出版社兩次建議我抽掉,我沒有答應。我認為既是有人正在批評,你抽掉了它,不是就沒有放矢之「的」了嗎?

  前二年,出版社又再版這本書,不再提這篇文章,卻建議把《鐘》、《一別十年同口鎮》、《懶馬的故事》三篇抽去。理由是《鐘》的男主人公有些自私,《一別十年同口鎮》沒有寫出土改的轟轟烈烈、貧農翻身的場面,《懶馬的故事》寫了一個落後人物,和全書的風格不協調。我想,經過「文化革命」,這本書有幸得以再版,編輯部的意思,恐怕是要它面貌一新吧。我同意了,只是在後記中寫道,是遵照編輯部的建議。

  現在所以沒有人再提《秋千》,是因為我並沒有給她劃錯成分,同情那個女孩子,也沒有站錯立場。至於《鐘》的男主人公,我並不覺得他有什麼自私,在那種情況下,我們能要求他怎樣做呢?《一別十年同口鎮》寫的是一九四七年春季的情況。老區的土改經過三個階段,即土改、平分、複查。我寫的是第一次土改,那時的政策是很緩和的。在我寫的時候,我已經知道要進行平分,所以我也發了一些議論。這些情況,哪裡是現在的同志們所能知道的呢。它當年所以受到《冀中導報》的批判,也是因為它產生在兩次政策變動之間的緣故。

  至於《懶馬的故事》之落後,我想現在人們也會不以為意了。

  《鐘》仍然保存在《村歌》一書中,其餘兩篇如有機會,我也想仍把它們收入集內。

  過去強調寫運動,既然是運動,就難免有主觀、有誇張、有虛假。作者如果沒有客觀冷靜的頭腦,不作實際觀察的努力,是很難寫得真實,因此也就更談不上什麼藝術。

  文章寫法,其道則一。心地光明,便有靈感,入情入理,就成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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