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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和生活的路(2)


  又如靈芝,這是一種了不起的藥,一種非常名貴的藥。但李時珍貶低這種藥,說它一錢不值,長在糞土之上,怎麼能醫治疾病?我不懂醫學,他經過多年觀察,多年實踐,覺得靈芝不像人們所吹噓的那樣,我就非常佩服他。王夫之寫了那麼多著作,如《讀通鑒論》,從秦一直寫到宋,每個皇帝都寫了好多,那麼多道理,那麼多事實,事實和道理結合起來,寫得那麼透徹,發人深省。他的工作條件更壞,住在深山裡,怕有人捉他。他寫了《船山遺書》。

  我們的文學想搞一點名堂出來,在古人面前,我們是非常慚愧的。我們沒有這種堅毅不拔的精神,我們缺乏這種科學的態度,我們缺乏對人民對後代負責的精神。中國的文學藝術和中國的歷史著作是分不開的。歷史著作,給中國文學開闢了道路。《左傳》、《史記》、《漢書》,它們不完全是歷史,還為文學開闢了道路。司馬遷的《史記》在人物的刻劃上,有性格,有語言,有情節。他寫了劉邦、項羽,那樣大的人物,裡面沒有一句空洞的話,沒有把他們做為神來描寫,完全當作一個平凡的人,從他們起事到當皇帝,實事求是。這對中國的文學創作有很大的影響,究竟一個人物怎麼寫,司馬遷的方法,是科學的方法。我主張青年同志,多讀一些歷史書,不要光讀文學書。

  我最近給《散文》月刊寫《耕堂讀書記》,下面一個題目本來想寫《漢書·蘇武傳》。《蘇武傳》寫得非常好,他寫蘇武,寫李陵,都非常入情入理。李陵對蘇武的談話,蘇武的回答,經過很高的藝術提煉。李陵對蘇武說的,都是最能打動蘇武的話,但是蘇武不為他的話所誘惑,這已經是寫得非常好了。現在我們講解這篇作品,講完了以後,總得說班固寫這個《蘇武傳》,或者蘇武對李陵的態度,是受時代的局限,要我們批判地去看。

  我覺得這都是多餘的話。每一個人都受時代的局限,我們現在也有時代的局限性,這樣講就是一種時代的局限性。假如班固不按他那個「局限性」,而按我們的「局限性」去寫《蘇武傳》,我敢說,《蘇武傳》就一點價值也沒有了,也不會流傳到現在。我們不要這樣去要求古人,我們的讀者,難道不知那是漢朝的故事?

  我們應該總結我們在文學創作上的反面經驗。這比正面的經驗,恐怕起的作用還要大些。多年以來,在創作上,有很多反面的經驗教訓。我們總結反面經驗教訓,是為了什麼?

  就是教我們青年人,更忠實于現實,求得我們的藝術有生命力,不要投機取巧,不要趕浪頭,要下一番苦功夫。蒲松齡說,「書癡」的文章必「工」,「藝癡」的工藝必「良」。這是經驗之談。蒲松齡為寫《聊齋》,做了很多的準備工作。《蒲松齡文集》可以說是寫《聊齋》的準備,下了多大的苦功!我們要養成認真思考,認真讀書,認真修改稿件的習慣。我覺得我別的長處沒有,在修改稿件上,可以說是下苦功的。一篇短稿改來改去,我是能夠背過的。哪個地方改了個標點,改了個字,我是能記得的。長篇小說每一章,當時我是能背下來的。在發表以前,我是看若干遍的;在發表之後,我還要看,這也許有點孤芳自賞的味道。搞文字工作,不這樣不行。

  我曾經把這個意思,給一些青年同志進過,有的青年有興趣,有的沒有興趣。

  我們的生活,所謂人生,很複雜,充滿了矛盾和鬥爭。現在我們經常說真美善和假的、邪惡的東西的鬥爭。我們搞創作,應該從生活裡面看到這種鬥爭,體會到這種鬥爭。我現在已經快七十歲,我經歷了我們國家民族的重大變革,經歷了戰爭、亂離、災難、憂患。善良的東西、美好的東西,能達到一種極致。在一定的時代,在一定的環境,可以達到頂點。我經歷了美好的極致,那就是抗日戰爭。我看到農民,他們的愛國熱情,參戰的英勇,深深地感動了我。

  我的文學創作,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我的作品,表現了這種善良的東西和美好的東西。我也遇到邪惡的極致,這就是最近的動亂的十年。我覺得這是我的不幸。在那個動亂的時期,我一出門,就看見街上敲鑼打鼓,前面走著一些婦女,嘴裡叼著破鞋;還有戴白帽子的,穿白袍的,帶鎖鏈的。我看了心裡非常難過,覺得那種做法是一種變態心理。

  看到真美善的極致,我寫了一些作品。看到罪惡的極致,我不願意寫。這些東西,我體驗很深,可以說是鏤心刻骨的。

  可是我不願意去寫這些東西,我也不願意回憶它。

  我們幼年學習文學,愛好真的東西,追求美的東西,追求善的東西。那時上海有家書店叫真美善書店,是曾孟朴、曾虛白父子倆開的,出了不少的好書。幼年時,我們認為文學是追求真美善的,宣揚真美善的。我們參加革命,不是也為的這些東西嗎?我們願意看到令人充滿希望的東西,春天的花朵,春天的鳥叫;不願意去接近悲慘的東西。剛解放時有個電影,裡面有句歌:「但願人間有歡笑,不願人間有哭聲。」

  我很欣賞那兩句歌。但這是不可能的。我們的生活裡面,總是有喜劇,也有悲劇吧。我們看過了人間的「天女散花,」也看過了「目蓮救母」。但是我始終堅信,我們所追求的文學,它是給我們人民以前途、以希望的,它是要使我們的民族繁榮興旺的,充滿光明的。我們民族是很偉大的。這一點,在這幾十年的鬥爭生活中看到了。

  凡是偉大的作家,都是偉大的人道主義者,毫無例外的。

  他們是富於人情的,富於理想的。他們的作品,反映了他們對於現實生活的這種態度。把人道主義從文學中拉出去,那文學就沒有什麼東西了。我們的作家,要忠誠於我們的時代,忠誠於我們的人民,這樣求得作品的藝術性,反過來作用於時代。

  作家不能同時是很有成就的政治家。我看有很多作家,在歷史上,有時候也想去當政治家,結果當不成,還是回來搞文學。因為作家只能是紙上談兵,他對於現實的看法可以影響人,但是不能夠去解決人民生活的實際問題,一個時代的政治,可以決定一個時代作家的命運。

  我認為,要想使我們的作品有藝術性,就是說真正想成為一個藝術家,必須保持一種單純的心,所謂「赤子之心」。

  有這種心就是詩人,把這種心丟了,就是妄人,說謊話的人。

  保持這種心地,可以聽到天籟地籟的聲音。《紅樓夢》上說人的心像明鏡一樣。文章是寂寞之道,你既然搞這個,你就得甘於寂寞,你要感覺名利老是在那裡誘惑你,就寫不出藝術品。所以說,文壇最好不要變成官場。現在我們有的編輯部,甚至於協會,都有官場的現象,這是很不好的。

  一定的政治措施可以促進文藝的繁榮,也可以限制文藝的發展,總起來說政治是決定性的。文學的職責是反映現實,主要是反映現實中真的美的善的,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都是這樣。它也暴露黑暗面。寫陰暗面,是為了更突出光明面。

  我們有很多年,實際上是不准寫陰暗面,沒有暗的一面,光明面也就沒有力量,給人感覺是虛偽的。文學作品,凡是忠實于現實的,忠實於人民的,它就有生命力。公式化、概念化和藝術性是對立的。但是,對公式化、概念化我們也要做具體分析。不是說一切公式化、概念化的東西,都不起作用。

  公式化、概念化,古已有之。不是說從左聯以後,從革命文學才有。蔣光慈、殷夫的作品,不能不說有些是公式化、概念化的。但是他們的作品,當時起到一定的政治宣傳作用,推動了革命。大躍進時有很多公式化、概念化的作品。假如作者是發自真情,發自真正的革命熱情,是可以起到一些作用的;假如是投機,在那裡說謊話,那就任何作用也不起,就像「四人幫」後來搞的公式化、概念化。

  這些年來,我讀外國作品很少,我是想讀一些中國的舊書。去年我從《兒童文學》上又看了一遍《醜小鴨》,我有好幾天被它感動,這才是藝術品,很高的藝術品。在童話裡面,充滿了人生哲理,安徒生把他的思想感情,灌輸進作品,充滿七情六欲。安徒生很多作品用旁敲側擊的寫法,有很多弦外之音,這是很高的藝術。有弦外之音的作品不是很多的。前幾天我讀了《詩刊》上重新發表的《茨岡》,我見到好幾個青年同志,叫他們好好讀讀,這也就是小說,或者說是劇本,不只是詩。你讀一遍這個作品,你才知道什麼是現實主義,什麼是浪漫主義。這才是真正的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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