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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和生活的路(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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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文藝報》記者談話 《文藝報》編輯部希望我談談如何藝術地反映生活,談談有關藝術規律方面的一些問題。我沒有資格談這個問題。我在創作上成就很小,寫的東西很少。這些年,在理論問題上,思考的也很少。但是,《文藝報》編輯部的熱情難卻。另外,我想到,不管怎麼樣,我從十幾歲就學習文學,還可以說一直沒有間斷,現在已經快七十歲了,總還有些經驗。這些經驗也有成功的,也有失敗的,失敗的比較多,對青年同志們可能有些用處。所以我還是不自量力地來談談這個問題。 我感覺《文藝報》這個題目:「如何藝術地反映生活」,是指文學作品的藝術性。一部作品,藝術的成就,不是一個技巧問題。假如是一個技巧問題,開傳習所,就可以解決了。根據歷史上的情況,藝術這個東西,父不能傳其子,夫不能傳其妻,甚至師不能傳其徒。當然,也不是很絕對的,也有父子相承的,也有兄弟都是作家的。這裡面不一定是個傳授問題,可能有個共同環境的問題。文學和表演藝術不同,表演藝術究竟有個程式,程式是可以模擬的。 文學這個東西不能模擬、模擬程式,那就是抄襲,不能成為創作。我的想法,藝術性問題,至少包括三個方面:第一是生活的閱歷和積累,生活的經歷是最主要的;第二是思想修養;第三是文藝修養。我下面就這三個問題漫談,沒有什麼系統,談到哪兒算哪兒。 生活的閱歷和積累,不是專憑主觀願望可以有的。人的遭遇不是他自身可以決定的。拿我個人來說,我就沒有想到我一生的經歷,會是這個樣子。在青年的時候,我的想法和現在不一樣。所以過去有人說:青年的時候是信書的,到老年信命。我有時就信命運。命運可以說是客觀的規律,不是什麼唯心的東西。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受這個客觀世界,受時代推動的。學生時代我想考郵政局,結果願望沒達到,我就去教書。後來趕上抗日戰爭,我才從事文學工作,一直到現在。就是說生活經歷不是憑個人願望,我要什麼經歷就有什麼經歷,不是那樣的。從事文學,也不完全是寫你自己的生活。生活不足,可以去調查研究,可以去體驗。 說到思想修養,這對創作、對藝術性來說,就很重要。什麼叫藝術性?既然不是技巧問題,那就有個思想問題。你作品中的思想,究竟達到什麼高度,究竟達到什麼境界,是不是高的境界,這都可以去比較,什麼東西一比較就可以看出來。文學藝術,需要比較崇高的思想,比較崇高的境界,沒有這個,談藝術很困難。很多偉大的作家、作品,它的思想境界都是很高的。它的思想,就包含在它所表現的那個生活境界裡面。思想不是架空的,不是說你想亮一個什麼思想,你想在作品裡表現一個什麼思想,它是通過藝術、通過生活表現出來的,那才是真正的作品的思想高度和思想境界。 第三是文藝修養。我感覺到現在有一些青年人,在藝術修養這方面,功夫還是比較差,有的可以說差的很多。我曾經這樣想過,「五四」以來,中國的大作家,他們讀書的情況,是我們不能比的。我們這一代,比起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郁達夫,比起他們讀書,非常慚愧。他們在幼年就讀過好多書,而且精通外國文,不止一種。後來又一直讀書,古今中外,無所不通,淵博得很。他們這種讀書的習慣,可以說啟自童年,迄于白髮。 我們可以看看《魯迅日記》。我逐字逐句地看過兩遍。我覺得是很有興趣的一部書。我曾經按著日記後面的書賬,自己也買了些書。他讀書非常多。《魯迅日記》所記的這些書,是魯迅在北京做官時買的。他幼年讀書的情況,見於周作人的日記,那也是非常淵博的。又如郁達夫,在日本時讀了一千多種小說,這是我們不可想像的。現在我們讀書都非常少,讀書很少,要求自己作品藝術性高,相當困難。借鑒的東西非常少,眼界非常不開闊,沒有見過很好的東西,不能取法乎上。只是讀一些報紙、刊物上的作品,本來那個就不高,就等而下之。最近各個地方辦了讀書班,我覺得是非常好、非常及時的一種措施。把一些能寫東西的青年集中起來讓他們讀書。我們現在經驗還不足,還要慢慢積累一些經驗。前幾天石家莊辦了個讀書班,裡面有個學生,來信問我讀書的方法。 我告訴她,你是不是利用這個時間,多讀一些外國作品,外國作品裡面的古典作品。你發現你對哪一個作家有興趣,哪個作家合你的脾胃,和你氣質相當,可以大量地、全部地讀他的作品。大作家,多大的作家也是一樣,他不能網羅所有的讀者,不能使所有的讀者,都拜倒在他的名下。有的人就是不喜歡他。比如短篇小說:莫泊桑、都德,我也知道他們的短篇小說好,我也讀過一些,特別是莫泊桑,他那短篇小說,是最規格的短篇小說,無懈可擊的。 但是我不那麼愛好莫泊桑的短篇小說,我喜歡普希金、契訶夫、梅裡美、高爾基的短篇小說。我感覺到普希金的短篇小說和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合乎我的氣質,合乎我的脾胃。在這些小說裡面,可以看到更多的熱烈的感情、境界。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我都讀過,我非常喜愛。他的長篇小說,是真正的長篇小說,規格的,無懈可擊。它的寫法,它的開頭和結尾,故事的進行,我非常愛好。但我不大喜歡他的短篇小說《獵人筆記》,雖然那麼有名。這不是說,你不喜歡它就不好。 每個讀者,他的氣質,他的愛好,不是每個人都一樣。你喜歡的,你就多讀一些;不喜歡的,就少讀一點。中國的當然也應該讀。中國短篇小說很多,但是我想,中國舊的短篇小說,好好讀一本《唐宋傳奇》,好好讀一本《今古奇觀》,讀一本《宋人平話》,一本《聊齋志異》就可以了。平話有好幾部:有《五代史平話》、《三藏取經詩話》、《宋人平話》、《三國志平話》。我覺得《宋人平話》最好。我勸青年同志多讀一點外國作品,我們不能閉關自守。 「五四」新文學所以能發展得那麼快,聲勢那麼大,就是因為那時候,介紹進來的外國作品多。不然就不會有「五四」運動,不會有新的文學。我們現在也是這樣。我主張多讀一些外國古典東西。我覺得書(中國書也是這樣),越古的越有價值,這倒不是信而好古,泥古不化。一部作品,經過幾百年、幾千年考驗,能夠流傳到現在,當然是好作品。現在的作品,還沒有經過時間的考驗和淘汰,好壞很難以說。所以我主張多讀外國的古典作品,當然近代好的也要讀。 我們在青年的時候,學習文藝,主張文藝是為人生的,魯迅當時也是這樣主張的。在青年,甚至在幼年的時候,我就感到文藝這個東西,應該是為人生的,應該使生活美好、進步、幸福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你的作品要為人生服務,必須作藝術方面的努力。那時有一個對立的口號:為藝術而藝術。大家當時反對為藝術而藝術。但是,為人生的藝術,不能完全排斥為藝術而藝術。你不為藝術而藝術,也就沒有藝術,達不到為人生的目的。你想要為人生,你那個作品,就必須有藝術,你同時也得為藝術而努力。 現在,大家都在談文藝和政治的關係。我在讀高中的時候,讀了《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也讀過《唯物論與經驗批判論》和《費爾巴哈論綱》。華漢著的《社會科學概論》,是做為一門正式課程,在課堂上講的。我們的老師好列表。為了幫助學生們理解,關於辯證法他是這樣畫的:正——反—— 合。合,就是否定的否定。經濟基礎,一條直線上去,是政治、法律,又一條直線上去,是文學藝術,也叫意識形態。直到現在還是這個印象。文藝和政治不是拉在一條平行線上的。 魯迅一九二六——一九二七年在廣州看到了當時的政治和文藝情況,他寫了好幾篇談文藝與政治的文章,我覺得應該好好讀。他在文章裡談到,「政治先行,文藝後變」。意思是說,政治可以決定文藝,不是說文藝可以決定政治。我有個通俗的想法。什麼是文藝和政治的關係?我這麼想,既然是政治,國家的大法和功令,它必然作用于人民的現實生活,非常廣泛、深遠。文藝不是要反映現實生活嗎?自然也就要反映政治在現實生活裡面的作用、所收到的效果。這樣,文藝就反映了政治。政治已經在生活中起了作用,使生活發生了變化,你去反映現實生活,自然就反映出政治。 政治已經到生活裡面去了,你才能有藝術的表現。不是說那個政治還在文件上,甚至還在會議上,你那裡已經出來作品了,你已經反映政治了。你反映的那是什麼政治?我同韓映山他們講,我寫作品離政治遠一點,也是這個意思,不是說脫離政治。政治作為一個概念的時候,你不能做藝術上的表現,等它滲入到群眾的生活,再根據這個生活寫出作品。當然作家的思想立場,也反映在作品裡,這個就是它的政治傾向。一部作品有了藝術性,才有思想性,思想溶化在藝術的感染力量之中。那種所謂緊跟政治,趕浪頭的寫法,是寫不出好作品的。 寫大躍進的時候,你寫那麼大的紅薯,稻穀那麼大的產量,鋼鐵那麼大的數目,登在報上。很快就餓死了人,你就不寫了,你的作品就是謊言。文藝和政治的關係,表現在哪裡? 中國古代好多學者,他們的堅毅的精神,求實的精神,對人民、對時代、對後代負責的精神,很值得我們學習。這裡我想談一些學術家們的情況。司馬遷、班固、王充,他們的工作條件都是很困難的,當時的處境也不是很好的,但都寫出了這樣富有科學性的、對人民負責的作品。還有一個叫劉知幾,他有一部《史通》。我很愛讀這部書,文字非常鋒利。 他不怕權威。多麼大的權威,他都可以批判,司馬遷、班固,他都可以指責。他不是無理取鬧。他對史學很有修養,他不能成為國家正式的修史人員,他把自己的學術,作為一家之言來寫。文字非常漂亮,說理透徹。司馬光的《資治通鑒》,是非常令人佩服的,當時沒有讀者,給誰看,誰都不愛看。他把這麼長的歷史事實,用干支聯繫起來。多麼大的科學!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就不用說這部著作大的方面的學術價值,我舉兩個小例子,就可以說明這個人非常實事求是,非常尊重科學。對於人參的功能,歷代說法不一,李時珍把兩種說法並列在這一條目之下,使人對人參,有全面的知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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