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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漫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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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暑期講座上對同學們講的話 我感覺,給同學們作報告,它的作用並不能像你們所稱許的那樣大。過去,我也對同學們講過幾次,覺得講不好,後來就很少講。這次,我已經說過,你們不要希望太大,我們只是隨便談談,就我所知道的談談。 根據你們提出的問題,今天,我主要談的是中學時期學習寫東西,應該怎樣寫,應該抱什麼態度。並且,按照你們的要求,也談談我在中學的時候,是怎樣學習寫作的。這樣談,我希望對你們會親切一點,也希望對你們有些幫助。雖然,關於我自己實在並沒有什麼好談的。 在中學時期學習寫東西,容易發生兩種情況:一種是感覺作文很容易,另一種是感覺太困難。感覺容易,對於寫作這一種勞動,就不能充分地理解,不能切實努力地去做。感覺這工作太困難,對於一些作家、作品,也就只能產生好奇的看法,感覺一個作家的身分很高、很神秘,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其不能正確地理解寫作這一勞動,和上面一種是相同的。在青年時期,容易產生這兩種態度,也是必然的。我不是批評你們,但是我感覺這種態度可以改正。這種態度,不只是對於文學工作不利,對於觀察、評定一切事物、一切的人,從事任何的工作,都是不正確的、有妨礙的,不能獲得成就的。 什麼是文學工作?它的特點是什麼?做這種工作要具備哪些條件? 文學工作必須具備的基本條件是:文字技術和生活基礎。 生活基礎包括政治認識。在中學時期,我認為首先應該學習掌握祖國語言文字的規律,在中學時期應該打下文字技術的基礎,初步認識語言文字創作的法則,積累生活。革命的生活的修養,當然也是重要的,但生活,主要是靠我們畢業以後在工作中去積累。中學時期也可以積累一些生活,而且我們的童年的體驗,將會是創作中寶貴的積蓄。但是,這樣講還是抽象的。我覺得,要想把文章作好,起碼的條件是要愛好文學,喜歡文學作品。 我在中學的時候,我忘記了是什麼原因,我很喜歡文學,在許多課程中,特別喜歡國文這一課,當然偏重一門功課是很不好的。這也許是當我考上中學,第一次作文時,老師鼓勵了我,因此,使我覺得國文老師特別可親,認為應該把文章作好,才不辜負老師對我的鼓勵。每次作文之前,我總是想好兩三個腹稿,老師出了題目,常常有一個題目和我想好的故事內容相符合。一篇故事的題目是好安上的,這個方法很有效果。我們的學校有校刊,後面有文藝欄,經常登些學生的作文。我有些作品也被選登在校刊上,這對我是很大的鼓勵。中學時期,適當的鼓勵大概是很重要的。你們學校裡如果有刊物,對你們的作文一定有很大的幫助。 在中學的時候,我讀了一些文學書籍,慢慢地我有個朦朧的理想,希望將來能賣文為生。說得冠冕一點,就是當一個作家。中學畢業以後,因為境遇不好,我沒有升學,就抱著那個目的到北京了。我住在石駙馬大街的一個小公寓裡,所過的生活,形式上頗類似一個作家。我也給報紙投稿。那時北京有《世界日報》、《晨報》,天津有《大公報》、《益世報》等。我開始是寫詩和小說,但很長的時間,一篇也沒有被採用刊登,我覺得不行,才改變方針,找到一個職業。 但我並沒有完全失望,還是繼續買書看書,我想,創作困難,理論還許容易些,我看了不少文藝理論和社會科學的書籍。那時,左聯正對胡秋原、蘇汶等論戰,我當時站在左翼的立場,也寫了自己覺得很尖銳、實際上只有一個左的面貌的文章。這些東西也沒有被選用。不久我又後退一步,開始寫電影評介、新書評介,哪裡開展覽會、遊藝會,我就買門票參觀,回來就寫介紹。報紙大概需要這樣的東西,竟然被選登了幾篇。 抗戰以前,我對文學工作雖然抱了那麼大的希望,但得到的成績就是這樣,這一定使你們大失所望了。 如果你們認為我也是一個作家,我發表文章,是從抗日戰爭以後開始的。開始我是編輯刊物、教書,一九四一年我在晉察冀邊區以記者的身分出去,才開始創作。因為抗戰以後,我的生活才開始豐富,我的認識、我的思想和感情才開始提高,才有了寫東西的一點本錢,作品才能得到發表。 我感到需要說明的就是:你們在上中學的時候,應該努力打好文字的基礎,一旦和生活結合起來,就能夠寫出一些東西。 雖然我個人的經歷不足為訓,但是從這裡你們也可以知道即便是微小的成績,也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得到的。 其次,我們也不要把寫作看成是多麼了不起超凡出眾的事。當然,作家裡有很多了不起的人物,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是英雄的化身。不要把寫作看得很神秘。主要的,是要有一定的努力,一定的文字技巧,和一定的生活經歷。而生活的經歷越豐富,文學的成就也就可能越高。你們現在是學習階段,你們的成績,和老師對你們的鼓勵和幫助有關。 你們所提到的《白洋澱邊一次小鬥爭》這篇文章,我記得是我到延安以後寫出來的,比寫《荷花澱》略早一些。在中學課本選得了它,但我一直沒有看到,所以有些情節已經記得不很真切了。 有人問,那篇作品中的情節是不是完全真實、我親身經歷的?那篇文章的具體情節並不完全是真實的,那篇文章中的我,也不真是我自己。但那種艱苦生活,譬如兩條腿在泥裡拔來拔去,甚至比這個更艱苦的生活,我是經歷了的。文章裡邊的生活基礎,我是有的。但是關於那一次的鬥爭的描寫,中間有很多想像。但也並非完全虛構,因為類似這樣的鬥爭,這樣的人物,我見過很多。這不能機械地理解,不能認為是真的,就偉大,是虛構的,就毫無價值。當然作家最好就是他作品中的那個英雄,這樣同學們才最有興味。但既然不是這樣,也只好照實說,不怕使你們失望了。 白洋澱那些漁民們的生活我經歷過一些,至於說到這篇作品是從正面取材呢,還是從側面取材,這就很難說了。我覺得這篇東西的取材還是正面的。(我的說法也可能和你們老師的說法有些出入,這也沒有什麼關係。)在敘述上也沒有什麼奧妙的地方。一位教師同志曾給我打電話說:「你的文章的寫法很好,文章一開始用插敘,用對話,然後引出人物……」在寫作的時候,我確實並沒有想到這些。一般的,寫一篇短文章,我是不大考慮這些方法問題的。實際過程是這樣:我想寫一篇白洋澱的故事,首先出現的鮮明印象,就是那個女孩子從葦垛上站立起來的姿勢。但這一形象是放在文章的最後面了。我不能一開始就叫她跳起來,因為那就沒有故事了。 我要從別的人物別的生活寫起。從老頭子寫到他的魚鷹,從魚鷹寫到雞,雞鑽進葦垛,引出那個女孩子來。這些聯想是很快很自然地發生的。這些聯想是由生活的積累決定的。你們在寫文章時感到很困難,感到沒話可說,或是只能喊口號,那是因為你們的生活還不夠豐富,不能由一點東西聯想到許多東西,不能觸類旁通。我想,你們現在寫文章遇到一些困難,不要害怕。因為你們還沒有很多的準備。將來你們的生活豐富了,「倉庫」裡儲藏了很多東西,就可以開始寫東西了。 你們提出:什麼是作家最大的快樂,是不是有痛苦的問題。在今天做一個作家,應該說是最愉快的了。因為有這麼多的人愛護和關心這一工作。 我覺得,在報社裡當編輯,在學校裡當教員,在生活裡從事寫作,都是一樣的。人們所以對作家有些好奇,我覺得這是因為中國寫東西的人還不夠多。譬如在我們鄉下輕易看不到一輛汽車,一旦發現一輛,孩子們都跟在汽車後邊跑。在天津的孩子們就不這樣。如果我們的作家一旦和大都市的公共汽車一樣,人人可坐,大家就認真地知道這種工作的性質了。 寫作和做別的工作一樣,當你的作品發表了以後,聽到別人說:「還不錯,對我們有些幫助!」得到了別人的承認和贊許的時候,作家是最愉快的。但在創作的整個過程中,心情是沉重的。也許寫作這種工作,感到沉重的時間長,感到輕鬆的時間短一些吧。當然也有一邊寫作一邊歌唱的時候。這個工作,對我來說是感到很沉重的。 讀者對於作品的要求,也是越來越高的,這是當然的。他們希望我們的第二部作品要比第一部作品好。但是寫起來,卻常常是第二部不如第一部,這就不能盡情地歡暢了。 你們應該養成對一個作家、一篇作品的切實的看法。如果有人給我們介紹一本書,我們要認真地看完,切實地學習,不要只聽人家說這本書好,自己沒有看,也就跟著說這本書好,人家說這本書壞,也跟著說這本書壞。如果不看,就跟著喊,那就很難從人數上評定這本書的聲價了。每篇文章,每一本書,像每一個人一樣,都有它的特點,都有它的性格,在這一方面有它的缺點,在那一方面也許有它的長處。我們不能用抽象的尺度去衡量一切的作品,這是不能衡量的。對於一篇作品,應該經過研究討論,在老師的指導下,吸收對於自己有益的東西。 1954年8月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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