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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與批評


  這裡說的批評,不是當前的批評,是指金聖歎那種文字,也可以叫做評點或批點。

  金聖歎以批西廂和水滸,名聲大噪,還要批杜詩,沒有卒業,就「無意中得之」地掉了腦袋。

  世界上的事很奇怪。誰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一個什麼人,弄了點什麼名堂,就忽然名揚天下,婦孺皆知。金聖歎並沒有留下什麼別的著作,可就是在這兩本書上,東拉西扯地批點了一陣,就出了大名,成為「批點文學」的祖師。

  有人說是他選擇的書好,書是名著,批點自然也容易出名,是附驥尾的玩意兒。其實不然。這兩本書,在金聖歎之前之後,都有不少人批點過,別人的名聲都沒有他大,可見他還是不同一般,有獨到之處的。

  說金聖歎是什麼才子,當然不一定就恰當,如果說他是一個批點能手,也不能輕易否定。

  金聖歎原姓張,「文倜儻不群,少補長洲博士弟子員。後以歲試文怪誕黜革。及科試,頂金人瑞名就試,即拔第一,補吳庠生。」

  看來,他的八股文,起碼是做得不錯的,但比較怪誕。怪誕之文,考秀才不太合適,但拿來批點小說,就別有意思,無怪出名了。

  我們從他批點的兩部書看,金聖歎的批點,至少有下面幾個特點:

  一、八股文的程式很熟練。

  二、各種遊戲文字,做得也得心應手。

  三、《左傳》、《史記》,以及佛教經典,確實認真讀過,並從他的認識角度,有所領悟。

  四、對於社會生活,人情風俗,世態炎涼,他確實用心觀察過,並有切身體會。在批點小說時,觸景生情,隨事生髮,是對小說的批評,也是對現實的揭示。把對社會生活,和對現實的感受,發揮到對小說內容、小說人物的批點中,是金聖歎的特色所在。

  五、對文字語言方面的知識,對文章的取捨、剪裁、簡練、通達,等等要領,還是懂得的,他的思路也活潑,手頭也來得。

  中國人讀書辦法很多,花招也不少。到了明朝,隨著選家的興起,在歷代學者的注疏、正義、詳解、集釋之外,又發明了評點。先是用於時文墨卷,後來及於戲曲小說。評點簡直成了讀書人的一種學問,一種享受,一種癖好。因此金聖歎的別具風格的批點一出來,就成為這一方面的寵兒。

  要說金聖歎在這些小聰明,小玩意,小技巧之外,還有什麼更大更多的東西,也不可能。他沒有什麼進步的博大的思想,他的局限性很大,他所有的,只是當時士子的思想,或者說是不太得意的士子的思想。他更沒有抗清複明的或同情李自成、張獻忠的思想,他把這兩個人視為流寇,深惡痛絕,他的被殺頭,原來是個冤案。

  清順治十八年,皇帝晏駕,哀詔傳到了姑蘇,那裡的官僚們舉行「哭臨」。一群秀才為了驅逐一個征糧苛毒的縣官,在文廟集眾「哭廟」。當地巡撫以為是抗糧,是聚眾鬧事,震驚了先帝之靈,上疏朝廷,文致其罪,釀成大獄。十幾名士子棄市,財產籍沒,家屬充軍。

  金聖歎並不是第一次被捕的,是後來牽連進去的,所以有「殺頭至痛也,籍沒至慘也,聖歎以無意得之,不亦異乎」之語。當他初被逮至公堂時,「夾兩夾,杖三十,聖歎口呼先帝,大人怒曰:上初即位,何得更呼先帝,以詛皇躬耶?

  掌二十,下之獄。」這時康熙皇帝已經繼位了。這很像「文化大革命」時,出於好心,高呼萬歲,卻不慎把名字喊錯了一樣,立時定為「現行反革命」。

  以上史實、引文,都見於《哭廟紀略》這本小書。

  老實說,金聖歎有些批語,是很有味道的,真可為讀者助興。例如《水滸傳》林沖火並那一段,他批道:「不是威脅,不是勢利,不是小恩小惠,寫出英雄泰山岩岩之象。」就對人很有啟發。

  讀古書,沒有注讀不懂,但必須是學者的注,否則不如白文。面壁十年,白文在案,潛心默記,直至徹悟,終身不忘。自然不失為讀書之一法,就是太苦了些。

  至於讀小說曲本,批註之有無,無關宏旨,自己領會最好。不過像金聖歎這樣的批點,還是可以保留。能做這種「學問」的人,恐怕越來越少了。

  1985年5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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