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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與電影


  因為有病,我有很多年不出去看電影了。青年時我很喜歡電影,在北平當小職員時,為了節省下買電車票的錢,我常從東單牌樓步行到西單牌樓的中央影院,去看電影。我最喜歡阮玲玉的片子。在同口小學教書時,我的宿舍的牆上,張貼著一幅從畫報上剪下的,主演安娜·卡列尼娜的女明星的照片。

  但直到目前,我對電影還是外行。我沒有參觀過製片廠,只是在北京一家醫院治病時,看見過在那裡拍攝《女籃五號》的一些鏡頭,給我的印象是:當個電影演員也真不易,要不憚其煩地聽從導演的指揮,看起來遠不如寫文章自由。

  除此以外,我對於這個新興的藝術王國,就可以說是一個完全的無知之徒了。

  五十年代,我還曾希望,我寫的小說能搬上銀幕。隨著年齡的增長,這個願望,慢慢淡漠,終於消失了。

  在我消失了這個願望的時候,客觀形勢發生了變化,好像我寫的小說,終於要改編成電影了,而且不只一部小說。

  這是令人感奮的,但我總是提不起興趣來了。有人提出要改編,我說你改編吧,願意怎樣改,就怎樣改去吧。不要和我談,也不要和我商量。因為我身體不好,不願意摻夥這些事。

  有的改編者說:我們很喜歡你的小說的風格,我們一定保證你的風格,在這部片子裡,得到充分的理解和體現。我說:那太好了,你們去弄吧。

  現在,我的有些小說,正在那裡被改編著,有的被拍攝著。總之,談這些影片能否體現我的小說的風格,還為時過早。

  但是,我總有個感覺:到這些影片放映時,我恐怕不一定能夠去觀賞,即使去看了,恐怕也不一定就拍手稱快吧。風格云云,那是很玄虛的問題,實在不好談。

  小說是語言的藝術,而電影則是仰仗科學技術成果的綜合藝術。電影再現舞臺劇,美術作品,舞蹈音樂,都有其先天優勝的條件。唯獨再現文學作品,則有其種種不易克服的弱點。說不易克服,就是包括還可以克服的希望。

  很早以前,我看過《靜靜的頓河》這部電影。其中再現男女主人公在向日葵地裡相戀時,電影畫面裡出現的向日葵,只有寥寥幾棵,而且不像是生長的,像臨時插上去,作為佈景的,給我留下了非常不真實的印象。我們知道,肖洛霍夫所描寫的向日葵,場面有多大,氣氛有多麼濃。因此,在這樣一個單薄的背景下,無論男女主角相戀得多麼熱烈,也提不起我的興趣來了。因為丟失了這一場景所表現的小說裡的原有風格。

  與這次印象相反,我還看過電影《安娜·卡列尼娜》。在賽馬那一個場面,渥倫斯基掉下馬來這一事件,是由在觀看臺上的安娜的面部表情表現的,表現得恰如其分。只是這一個細微的地方,就可以說電影再現了托爾斯泰小說以心理描寫取勝的風格。

  所以說,電影能否再現小說的原有風格,並不是一句話就能做到的。編劇、導演、演員的藝術修養,趣味,都要與原作取得協調融合,才可做到。而做到這一點,又談何容易!

  我的小說,又缺乏戲劇性的情節,改編成電影,就更有其困難之處。所以,我總是說:你去弄吧。魯迅答覆有人要改編《阿Q正傳》時說:改編以後,就是別人的創作,與他無關了。意思是說,小說與戲劇的藝術要求,不大一樣,無妨各行其是。

  當然我們不能設想:魯迅或是曹雪芹,如果看到目前由他們的小說改編而成的電影,會作如何感想。只是說,小說和電影是兩種藝術,硬把小說「搬上」銀幕,就需要有一番過硬功夫。

  1983年10月26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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