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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與歷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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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至老年,心力有限,則多務實,少幻想,失野心。在讀書時,也願讀些有根有據的東西,例如歷史文獻、各朝實錄之類。不願再讀小說。 當然,歷史與小說,是兩碼事。歷史以史實為主,小說以才情為主。歷史兼有才情者,不過《史記》、《漢書》。歐陽修雖富於才情,但他所修史書,實在難與班馬爭鋒。小說兼有史實者,在中國較多,自《三國演義》以來,汗牛充棟。但佳作絕少,多半只能稱做通俗演義小說。 歷史較小說,多可信之處,也不過相對而言。有些記述,經歷了千百年,已無法與當時實事相對證,大家只好認其為信史。不然,豈不成了歷史虛無主義?班固的《漢書》,史之上乘,文才史才,互不相掩;而且相映生輝。他的文章中,多形象描寫。人物生動,如在目前,語言對話,透露感情。雖小說亦難達其極致。如在韓信傳記裡,所述韓信倒黴後情狀: 信知漢王畏惡其能,稱疾不朝從。由此日怨望,居常鞅鞅,羞與絳、灌等列。嘗過樊將軍噲,噲趨拜送迎,言稱臣,曰:「大王乃肯臨臣。」信出門,笑曰:「生乃與噲等為伍!」…… 後陳豨為代相監邊,辭信,信挈其手,與步於庭數匝,仰天而歎曰:「子可與言乎?吾欲與子有言。」豨因曰:「唯將軍命。」 這樣的文字,這樣的描述,你說是歷史,還是小說? 後人寫歷史小說,把這一情節採納,不會像我照抄原文。 一定加以演義——即延長,添加其他枝葉。其結果,是畫蛇添足,味道會沖淡很多。讀者還是選定歷史,放棄小說吧。如果作家高明,只是源源本本,把這段文字,譯為白話文,寫進小說,那就又談不上是創作。 類似這樣的文字,《史記》裡也有很多,寫得尤其有聲有色。有時,我也懷疑,這樣的材料,司馬遷和班固,是從何處得來呢?我們可以設想:一是故老傳聞;二是國家檔案,包括審問、證詞,別人交代的材料;三是史家推情度理,想當然之詞。第三點是應該排除的,因為如果是那樣,這兩本著作,還能夠稱做史書之冠首嗎? 司馬遷和班固,都是世襲的史官,家裡存有大量原始材料。他們精心選擇、剪裁,並把自己專誠的心血投入進去,完美地表現歷史人物的實際,因此得到了這樣高的文字效果。這是比較客觀的結論吧?我們也只能做出這樣的結論。 史書是歷史現實的再現,現代小說是時代生活的再現,寫法不同,而作家所作的準備,專誠和熱心,是一樣的。 歷史小說最難寫好。太泥古,就只能是連綴故事,鋪排典章。如剪裁取捨得當,仍可不失歷史真實。如任意揮灑,借古諷今,則易與歷史失之千里,不能古為今用,成為不今不古之物。 歷史真實,難以在小說中再現,當今時代的面貌,就那麼容易描繪嗎?也不是的。幾十年來,我們常常聽到,用「史詩」和「時代的畫卷」這樣的美詞,來讚頌一些長篇小說。 作為鼓勵,這是可以的。但真正的「史詩」和可以稱為畫卷的作品,在歷史上是並不多見的。中國自有白話小說以來,當此譽而無愧者,也不過《紅樓夢》八十回,《水滸傳》七十回而已。 有些小說,當時雖然受到如此高昂的稱頌,但未隔數年,不滿十載,已聲沉勢消,失去讀者。其原因是多方面的。或因政策過時,理論失據;或因時過境遷,真假顛倒;或因愛憎翻變,美惡重分。總之,那種「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之作,就從史詩和畫卷的寶座上跌落下來了。 1982年6月29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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