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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產于盛年


  久居鬧市,散步為難。時值春暮,偶有郊遊之興。至一桃園,與技術員交談,得知該園桃樹移植已五年,正處於結果期,再數年,才到盛果期。聞之若有所悟。

  回到家中,默默一想:桃子吃了多年,從沒有想到它是什麼期生長的。管理桃園的人,是很盼望桃樹的盛果期到來的。任何事物,都有一個盛果期,文藝創作也不例外。

  又進一步想:魯迅寫《阿Q正傳》,可以說是在他小說方面的盛果期;茅盾寫《子夜》,是在茅盾的盛果期。一個作家,當他已經有了一定時期的準備,例如生活積累的準備,社會經驗的準備,思想意識的準備,文藝修養的準備,大概他的年齡,也就到了壯年。在這個年齡,創作出不朽之作,當然可以稱之為盛果期了。

  任何事物,當其盛年之時,都是令人羡慕的。生物尤其如此。草木之盛年,就不用說了。盛年男女,即一個人的全盛階段,其在形體上,儀態上,思想上,感情上,可以說都達到了成熟,繁茂,熱烈的極點。也最富於戰鬥、追求的信心和勇氣。人到壯年,青年時的主觀幻想,已經與客觀世界逐步融合,並形成自己的社會觀和世界觀。他們的藝術技巧,經過前一階段的鍛煉,也逐漸成熟,正好用來表現他們所迫切要表現的社會現實。

  人的盛年期,是他在生活上、事業上的鼎盛之期,文藝工作,自不能例外。但繪畫書法,何以越到老年則越成熟呢?

  繪畫書法偏重技法,故能老而不衰。小說則不然。小說的生命,在於作家用他的世界觀,對現實生活的觀察反映。不幸的是,一個作家的世界觀,到了晚年,常常變得消極甚至虛無。

  舊日的小說家,到了晚年,常常對人生作出消極的判斷。

  他們認為只有在青年朦朧之期,才有嚮往,才有追求,才有創造。人到晚年,就好像捅破了糊窗紙,洞徹了人生的奧秘。

  法國一位女作家說:人之一生,並不像你所想的那麼好,也不像你所想的那樣壞。托爾斯泰晚年,對人生得出的結論是:

  奮鬥一生,所需不過六尺之地。就像海明威那樣富於幻想、戰鬥、冒險的作家,最後竟以毀滅自己,作為人生的結論。以這種思想作基礎,寫出的作品,其意義常常就不及盛年之作了。而青年期之作,則又富於幻想,常與現實相違。所以說,小說佳作多產自壯年。托爾斯泰的創作生活,持續得最久,但最受歡迎,最有社會意義的作品,也產自他的盛年之期。

  這只是就一般而言,具體情況,也因人而異。有的人一生華而不實,雖屆壯年,也在盛產,而終無佳作。有的人,雖已具備產生佳作的條件,而以客觀原因,失去了這一機緣。雖有這些情狀,但我仍然認為:人的一生之中,青年時容易寫出好的詩;壯年人的小說,其中多佳作;老年人宜於寫些散文、雜文,這不只是量力而行,亦衛生延命之道也。

  1982年5月5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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